日據1930年代,台灣小說就已與世界文學的實驗趨勢接軌,但接下來50年遲到的現代/後現代主義,讓台灣小說淪為寫字者練習西化中文風格的場域。在後設之前,我們應該看看前輩們如何寫,更何況,這已是八十年前的作品;也許是台灣後設小說的始祖。當初<趙夫人的戲畫>這篇小說,是作者刻意以所謂的通俗小說筆法,在報章上連載的作品,卻是一篇實驗性質極高的後設小說;作者甚至透過小說人物之口,表達出對於"文學純不純"這種無謂爭議的戲謔與無奈,創作理念值得省思。

(以葉笛版本為主,對照國家圖書館的各版龍瑛宗全集,迻譯改之,權做練習,向大師致敬。)

 

趙夫人的戲畫  龍瑛宗

 

趙俊馬之圖

  「我昨天突然遇見那個叫龍瑛宗的小說家吶,哎喲,真難得,怎麼樣?仍舊在寫小說嗎?我這麼一問。他呢,獨自笑著,不行吶,完全寫不出來,說完就一直搖頭。」

 

  趙俊馬把斟得滿滿的酒杯拿到唇邊,一口氣喝乾,微笑道:「因此吶,我就說,你用筆把空想捏造成小說,但我卻身體力行著小說,也就是說,我的生活本身就是小說,我就是小說的主角,我這樣嘲弄他。這下子,他表情僵硬地說:你命真是好,讓人羨慕。我就嘲笑他,偶爾也隨波逐流一下呀,不喝酒就不懂人生吶-」

 

  烏黑發亮的頭髮,挺直的鼻子,俊男型格的趙俊馬,散著酒氣的白臉頰湊近年約四十的山豬,將喝乾的酒杯擱在他前面。

 

  「叫龍,是吧,我知道,知道的,有一張蒼白的臉,老抱著書本的男人對吧。裝模作樣的傢伙!那個樣還能寫小說,真是笑話呀。哎呀,真多謝,哎喲喲,灑出來了吶。」山豬不覺噘起嘴,啾地一聲吮吸著擱在桌上滿斟的酒杯。

 

  山豬是俗稱,他是個脖子粗短的男人。

 

  奇怪的是山豬和塞凡提斯《唐‧吉訶德》的侍從桑丘,雖然外表很像,為人卻全然不像。拉‧曼卻的居民桑丘是樸質的愚者,但住在台灣偏僻鄉下的山豬,雖一臉蠢笨,著實狡猾機伶。

 

 

 

  初夏的太陽悠閑地照著這偏遠的部落,鄉村的食堂二樓窗戶,看得見青色的中央山脈,微風和樹木的葉子嬉戲著,街道上不見人影,偶爾有野狗哀傷地走過。

 

    不知從哪裡出現一個村裡的年輕人,鴨舌帽靠後戴著,揚起裝模做樣的聲音:

 

        戀愛快樂喲  在街上

 

    天上住著  憧憬喲

 

    我底春天

 

    你底春天

 

    歡躍之胸……

 

  有點走調地,邊唱著流行歌「我底青春」邊走過去。

 

  「啊,那個窩囊廢,怎麼這會兒游手好閒地在閒晃呢?」

 

  山豬煞是厭恨地咋著舌頭。

 

  山豬的話,趙俊馬一向馬耳東風,他眼睛無神鼓著嘴,失焦地瞪,把酒杯砰地一聲放在山豬前面,作出你不多喝一點不行的呀,這種表情。

 

  嘿嘿嘿……山豬誠惶誠恐地,去接那酒杯。

 

 

 

  趙俊馬拿起酒壼搖搖,邊囁嚅:「嘖!沒酒了耶。」「喂-」邊叫著啪啪拍手。

 

  「來啦!」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跑上樓來。

 

  趙俊馬一聲怪叫:「噢-是你啊,我說,你那漂亮的姊姊好嗎?」

 

  在食堂打雜的少年,嘟起他可愛的小嘴說:「不知道。」

 

  「什麼?你說不知道?我對你這樣好、這樣恰意你吶,為什麼會這樣?一定是有什麼誤會沒化解。總之,對你的友善,我可以對天發誓。吶,你是個好孩子,跟我說嘛。」

 

  此時,山豬插嘴了:「喂,喂,你別頑固。快向老爺說。老爺對你姊姊有意,這是件大事吶,給老爺說才好哇!」

 

  「啊啊,你那不高興地噘起嘴的樣子,真像你姊姊哩。」趙俊馬不勝感慨似地補上一句。「想起來啦,想起來啦,都五年過去了。」他怪腔怪調地邊哼邊說。

 

  少年揚起不耐煩的聲線:「到底是什麼事情嘛?」「呵-對,拿酒來-」一聽,少年早就咚咚地轉身下樓去了。

 

  少年一離開,「哇!不行,我想起往事來了。」趙俊馬雙手抱著頭,一骨碌仰天躺下去。這家食堂的二樓是鄉下常可見到的樣式,前半是日式房間,卻沒有紙拉門,像床一般鋪著石板,並鋪上薄蓆,放著張帶有燒痕的矮桌。後半排著一張圓食桌和七、八張塗朱漆的椅子。紅磚煙囟靠牆突出,從樓下沿牆通屋頂,週遭牆壁給煤煙燻得烏黑,另邊牆壁用壁紙貼底,還張貼著兩三張酒品廣告,是大家熟悉的,婉然茜笑兮的美人畫。框子裡嵌著表揚狀,狀上寫著:這家食堂老板某某是本庄的壯丁職員,長久服務,由於成績優異,予以表揚。

 

  趙俊馬躺在那硬梆梆的床上,許久不動彈,獨自笑著。

 

  「趙先生,自個兒笑可是不行的。有什麼好事,請說來聽聽嘛。」

 

  山豬也以肘支著頭,痛苦似地橫臥著。

 

  「我說山豬,你不認識那村子盡頭一隻眼睛的老太婆嗎?」

 

  「那麼說來,總之,那一隻眼的老太婆的女兒就是這個小傢伙的姊姊啦。」

 

  「就是這麼一回事。你猜想得不錯,就是那樣的呀。」

 

  「可是,那姑娘好久不見了,不知怎麼了?」

 

  「不,我也不知道。」

 

  這時,響起咚咚地快速腳步聲,剛才的少年拿酒跑上來。山豬立即問他:「喂,很冒昧,請問一件事,你姊姊哪裡去啦?」

 

  「……」

 

  「不是什麼壞事嘛。我很認真在問吶。」

 

  「我姊姊嗎?她到南部去啦。」少年好像很忙似地跑走了。

 

  「趙先生好像跟那姑娘有什麼難言之隱吧。」

 

  「是的,那個女的…用我的一生,也不能忘卻的女人…我把年輕時的秘密告訴你吧。」

 

 

 

  「我十五歲那年春天從公學校畢業,接下來就是中學校考試。母親上廟向土地伯公許願啦,說:『阿俊呀,要是你順利考上,就買隻上好腕錶給你做獎品。』是這樣鼓勵我的,那實在用了不少心。可是,我完全失敗了。考上的只有窮人家的孩子而已。因此,我決定明年再考,為準備考試,請來了叫C的家庭教師。不過我說,讀書用功這東西,好像跟我的個性合不來。約經過半年,我便學會喝酒,酒實在很好,很適合我。

 

  山豬,說不定你會笑。起初,在私娼女人的家裡喝酒時,不自在的樣子,令人不由得覺得可愛;然而,無論做什麼都要習慣。不久,我便習慣了,盤踞在那裡啦,說戲弄人的話啦,變得畏畏縮縮地摸女人啦。到深秋的時候,我終於喜歡一個女人,迷上了她。

 

  那女人是誰?你也許猜得到吧,事實上就是那個少年的姊姊。

 

  啊,山豬,我是不幸的,我不是小說家。那原因就是我沒有辦法表現那女人的美。總而言之,她是美麗的。瞳眸骨碌碌的,臉頰渾圓,一笑就生出酒渦,真不知該怎麼說哩。

 

  在那樣的地方喝酒,一定說的是淫猥之談。在那種空氣裡,經常填充著那種淫猥話,我逐漸對人生的秘密感到好奇了。說真的,我對女性的那個,絕不是生理性的要求,徹頭徹尾是好奇心。因此呢,有一個夜晚,我趁著醉,在那女的耳邊這麼私語。

 

    我說:「我可以在這裡過夜嗎?這麼一說,那女的就發出很好笑似的笑聲,輕拍了一下我的背說:不行吶!」

 

    「為什麼不行?」「因為你還是個孩子嘛。」那個女的眼看著臉就紅起來,但我也驚慌失措了。不錯,想想看,我是十五歲的少年,她應該大我四、五歲。「可是,總之只要有錢不就行了嗎?錢,你要多少,我都會給妳的。」「不管錢有多少,說不行,就是不行!」那時,女人有股奇特的凜然豐姿,眼睛裡彷彿閃著悲哀的火焰,不禁讓人覺得,她是美麗的妖精,不可觸及。

 

  在刮著深秋冷風的路上,我獨自一人明晃晃地燃燒著熱情之火,覺得既害羞又寂寞,一陣莫名興奮,驅使著我回家去了。且說回到家裡上了床,卻一點也睡不著覺。那女人的幻影恍惚不已,如在眼前。女人的臉浮起三、四個來,彷彿猛地綻開的牡丹、或什麼花。有的臉豔然笑著,有的臉假裝一本正經,有的臉充滿憂愁,有的臉顯出寂寞。我變得非常純情,像個虔誠的戀人,追逐著那幻像。

 

  唉,可以稱為我的浪漫時代。

 

 

 

  可是那後來就不行啦。我的放蕩被家人知道了。母親悲嘆,終於發瘋一般哇哇哭出來,拿著粗棍子說要打我了。

 

  『哎呀,事情鬧大了吶。啊,你幹下什麼事了吶。啊,這不是搞壞家聲了嗎?你呀,而且對方不是賺吃查某的下賤女人嗎?

 

  阿俊呀,你才十五哪,明年要考中學校的身份呀,好好記住!啊啊!到底怎麼了吶?吶,若你說要妻子,就是天上的美人,也會給你娶的呀。

 

  反正,家裡錢有的是。有錢就是什麼都可以弄到手的。說來錢可真是重要喲。所以你也得寶貴金錢吶。可是,阿俊呀,你才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呀,是要參加升學考試的人哪,那方面對你完全是沒用的呀。你考上升學考試,順利地從學校畢業的話,我可以給你找漂亮的妻子,三個、四個都可以。可是,現在不用功不行。

 

  光有錢是不夠的,還得要有優秀的學歷呀。要不然就受不到別人的尊敬。你是這個庄裡的望族後生兒,將來要做庄裡的重要人物。那種事可不是簡單就能處理的,這點要好生想一想嘛!還有,得想一想門第。學費咱家有的是,為什麼卻搞得這樣?你一定是著魔啦。我去廟裡問一下城隍爺。啊,真要命呀-』

 

  喂,山豬,我聽著母親的囉嗦,姿態誇大造作的哭叫聲,真是可笑至極。無論如何,我就擺出愁眉苦臉老老實實的臉聽著。後來就如你所知的。你做為我的監視人來啦。你和我打交道,也是從那裡開始的。可你是個壞蛋吶。哎哎,對不起。因為你是可以收買的,而且現在無論怎麼說,你是我這邊的人,又是我的參謀。由於你出的各種主意,好歹我在社交上的進展也有一手。我母親做了根本上的錯誤計算。也就是說要遏止我的壞行為,就該做經濟的封鎖;換一句話說,就是要停止給我零用錢。這點,不知是女人淺見,或者對我寵愛,因為她給我很豐厚的零用錢,這借我母親的話來說,金錢真是可貴的。事實上,你不也在金錢之前,一下子就投降了嗎?」

 

    此時,山豬抬起上半身,好像要阻止趙俊馬冗長的話,邊揮著手,以被痰堵住一般的聲音說:「趙先生,真是可怕的長篇大論,可是,也讓我說一下。我,怎麼說好呢,就是說我在好的意義上,是放任主義嘛。我最尊重自然人性,這是長年以來我的主張,所以令堂託付我監督您時,我真是難住了哩。

 

    於是我左思右想,我用心思索要採用和我的良心結合的,最妥當的方策。因而我想就是這樣的。一方面必須獲得令堂的信賴,而對你,卻又非成為你良好的理解者不可。加上如先前說過的,我是放任主義,不過,這裡就有該思考之處。

 

  就是說,要從您非常年輕的人生割掉享樂,我是大大反對的,而關於那人生享樂論,我擁有依照我實證主義的哲學性見解,要談到它的話,足足能成一本著作,所以這裡就不談。總之,您是年輕的,不應該從人生生活中排除掉享樂,站在這兩個觀點,我以現在的流行話說,就是要給予最適當的控制享樂。我害怕要是完全奪掉您的享樂,說不定會造成您傾向潛在性的惡質享樂的結果。

 

  因為不論多麼嚴厲地監督您,那是不可能的。我是有堅定的主義和主張的,所以絕對不會為金錢那種東西所左右。這一點,我鄭重地要求您不要誤解。

 

    話雖如此,我是從您這裡得到一些零用錢。這也許很丟臉,因為我的家計確實貧窮。」

 

  「啊,山豬!那種大篇大論算了罷。的確是思緒清晰,道理是很棒的。」

 

  「可是,寬大為懷的精神是我的座右銘。您不用在意嘛。」

 

  「唉,唉唉--」趙俊馬突然又怪叫幾聲:「可是,我和那女人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哩。我扼要地把它講一下。

 

  自從有過那樣的事情以後,我有一段時期是乖乖地用功的。可是,還是不行,到底是沒有辦法專心用功讀書的。

 

  加以雖然你當監視人進來,可是由於你那可喜的哲學之緣故,我常常能見到那女人。也就是說在更加安全的保護下。

 

  翌年,我又去參加考試,哪能考上呢!

 

  又乾脆地落第了。母親大大地生氣說:『我沒臉見人,阿俊,你竟一點也不覺得羞恥,真叫人吃驚!』實際上我並不覺得羞恥。因為我的頭腦絕對不壞。只是我懶惰,不想用功。可憐的是家庭教師C先生,大大地丟了臉。嗯,總之,沒有辦法,所以我便決定要去東京。我為趕得上第二學期,要去東京。

 

  去東京的前一夜,我到那女人的地方。知道這就是最後的夜晚,那女人以和向來不同的眼神再三地凝望著我。我說,下回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和妳見面,我懷著哀求似的心情說著。然而,那女人卻拒絕了我的要求。

 

  不過,那女人終於輸給我的耐性了。

 

  那是明亮的月夜。我不知該怎麼說,彷彿在跳躍般,走在月夜路下,我底心情。我知道人生的秘密了,於十六歲,我告別了我純潔的肉體。

 

  唉,我的故事也完了。啊,真夠疲倦。」

 

 

 

  浴著夕陽,兩個醉漢踉蹌地走,在街上發現了一個美麗的少女。

  「那豈不是個美人嗎?嘻…」趙俊馬碰了一下山豬的手肘。

 

 

趙夫人之圖 

 

  黃木樨花簇生飄香的窗邊,趙夫人看著龍瑛宗寫的〈趙夫人的戲畫〉這本小說。

 

  她時而顰蹙著臉,這顯然是輕蔑的表情。她覺得自己一定是成為小說的模特兒了。然而,就算如此,怎麼竟是這樣信口開河呢?與事實相差太遠啦,太多的虛構。這作家一定是個厚顏無恥的人。無正當職業、怏怏不樂,所以寫這種無聊的東西,竟得意地發表出來,啊,真是小人!多麼下流,多麼庸俗,多麼骯髒!這種東西也能算小說嗎?

 

  她想起女學校時代看過的各種小說。《紅顏白鳥》、《珍珠夫人》、《破船》、《新道》等等。

 

  「那些小說中的人物盡是美麗的人、純情的人,真切地沈醉在純粹的幸福中,真正哀嘆著純潔的不幸的人。我看著那些小說,深深感受到崇高的心情,並且一碰上主角的悲劇,就深深地感覺到高尚的悲哀,讓人心洗滌的神清氣爽,那才是真正的小說呀!」

 

  根據趙夫人的說法,龍瑛宗寫的那種,令人噁心的小說,實在是有害的小說。

 

  這時,趙俊馬臉紅紅的獨自笑嘻嘻地進來了。

 

  一看到那沒有男子氣的臉,趙夫人就感受到如同看那下流小說的不愉快。於是臉上掠過不太高尚的表情,接著不太高尚的話就跳了出來:

 

  「黃昏時微醺,另有一番情趣哪,不是嗎?」

 

  「嗯哼……」

 

  「今天跟誰喝的?」

 

  「跟誰都沒有關係嘛!」

 

  「不,不行。」

 

  「古書上說:女人必須在家從父母,出嫁從夫,夫死,應從子。善哉斯言!這是古往今來,四海皆準的婦道,婦人美好的德性盡在這一句話哩。所謂賢妻良母,不論何事就是以順從為生命的女人。所以妳對我多管閒事,就是違反婦德。因此我斷然要向妳要求,我不願意妳干涉我的行動。」

 

  「別說教了。您把我當做什麼呢?我跟那一般無知的女人是不同的。」

 

  「嚇,有知識的女人和無知識的女人怎麼樣不同呢?依我看,有知識的女人比起無知識的女人來,更是非順從不可的。有知識的女人,無非以知識辯論婦德的一無是處,議論就要難起來了吶。那麼,所謂婦德是什麼呢?所謂婦德就如同剛才講的,就是順從。順從實在是婦德的中軸,一切女性的moral……而moral用最近常出現在雜誌上的話便是道德的意思。嗯-也就是說,那moral是該中軸派生出來的。

 

  剛才我說的三從四德這句諺語,是把人類在社會生活中從長久的經驗累積裡抽出來的生活行動的規範,用語言表現出來的。因此它是有尊嚴的。怎樣?有點難,妳懂嗎?妳的丈夫並不是普通的醉漢,是相當的學者吶。」

 

  趙夫人不耐煩地叫了:「您別再說了,我頭都痛起來啦。」

 

  「那就更不能不說了。」

 

  「壞心眼。」

 

  「借這機會要教育太太。」

 

  「什麼?」

 

  「要把妳的根性敲直呀!」

 

  「那麼也要讓我說--」

 

  「說什麼?」

 

  趙夫人手叉腰,擺出振奮架勢:

 

  「您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你那一套理論,除了掩蓋自己卑鄙的行動之外,別無他途。還有你所說的順從,那是變成木乃伊的舊道德呀,向來男人們又拿苛酷的道德把女人綁起來,自己卻從那道德逃開,任意胡來。我說你利己主義並不是毫無理由吧?拿你那發了霉的理論,以為能說服我,那就大錯特錯了!現在的年輕且有教養的女性,是更認真地思考著女性自身個性,以及女性的幸福的。」

 

  趙俊馬扮著醜八怪的臉,顯出幾許充滿惡意的嘲笑:

 

  「那麼也就是說,妳就是那種年輕的女人啦?」

 

  「您別開玩笑了。我是認真說著的。」

 

  「不,我也是認真的。」

 

  趙俊馬仍然浮著嘲笑的影子。

 

  趙夫人毫不介意他的樣子,矜持地閃耀著臉說:

 

  「你就不想看排在書房裡的書,燙金字的漂亮的書籍,只是裝門面的哪。不,連報都不常看的。就是《國王》或《講談雜誌》也好,看一看不行嗎?」

 

  「這回反而被妳說教了。」

 

  「不,不是說教,是做為知識階級所必要的。」

 

  「不,我的知識不是從書本上學的,是從現實裡面學來的。」

 

  「別講歪理呀。」

 

  「在現實中享受我的生活,這就是我的理念。本來我天生就討厭讀書。」

 

  「你看小說才好。在小說裡,喝酒的就只有壞人。並且主角總是高尚的,對女性都很親切而又盡是溫柔體貼的人,是進步而又明朗的,就是在逆境中也不失去希望,總是開拓自己的命運的勇敢的年輕人。那才是真正的人生哪。您是非做那種主角不行的呀!」

 

  「真對不起,我到底是當不成那種脫離現實的主角的,不過,我倒是現實社會裡道道地地的主角。」

 

  「那是什麼意思?」

 

  「自命為有知識的女性的妳卻不明白什麼意思,這可真叫人吃驚吶。」

 

  接著趙俊馬接連打了兩三個大呵欠,用手輕敲著嘴:

 

  「啊,啊,真累。今天整天一直講話。要睡一覺啦!半夜要打麻將,之前要養精蓄銳。」這麼邊獨語著,一骨碌仰天躺在沙發上睡覺了。當趙夫人還在發愣,他早已咯咯地打起如豬的鼾聲了。馨香不斷從窗口流進來,木樨花像淡淡的燈光一般飄著氤氳。他臉油光光的,張開著嘴,因疲勞難看地沈睡著的樣子,趙夫人覺得那不像自己的丈夫,而像什麼醜惡的野獸。

 

  忽然各種回憶像暗夜一樣地流了進來。

 

 

 

  趙夫人想起了她的少女時代。趙夫人生為有錢人家的女兒。讓人以為一切幸福都為她創造,一切的光都為她傾注著似的。她是個獨生女。當然雙親的溺愛都集中在她身上。不,即使她不出生於富裕的家庭,而出生在貧窮的家庭,清寒的雙親卻是更為精神的,而一定會疼愛她的。而且就算是相當勉強,對於物資性地打扮她,也會不辭辛苦的吧。之所以會這樣,就因為她是那樣地美麗。

 

  小時候她的身姿,借用極力稱讚她的某婦人的話就是:

 

  「哎呀,小姐真是漂亮,可愛得叫人真想咬她一口哪!」

 

  她那露珠般水靈靈的瞳眸,長長的眉,優美地隆起的鼻子,小小的嘴角,可愛的模樣有著充分惹人憐愛之情,加以生在富裕之家,她就有點像小女王似的。

 

  進入公學校時,同學們都以能成為她的朋友為榮。只是,單單有一個少女向她瞪著白眼。那個少女算是比較醜陋的少女,穿著幾乎襤褸的衣服。她對那個少女懷著近乎畏懼的感情。然而也有差不多以類似女佣人的卑屈服侍著她的少女。例如她的木屐帶一斷,那少女就馬上撕開自己的手帕為她做出木屐帶。

 

  四年級時,她患了很厲害的病。雙親的煩惱,更是不用說了。老遠地請來醫生,並且為向眾神許願治病,老遠地跑到南部,她終於從死神逃脫出來了。

 

  到了六年級,為要參加州立的女學校的升學考試,就得準備用功。

 

  落著雨的傍晚,和幾個同學留在教室裡,用功的她忽然停止看書,眺望著濛濛細雨窗邊的鈴鐺花上,沈緬於漫無止境的沈思,時而為寂寞扣動心弦。漸漸地善感的時代來訪問她了。

 

  那時候,她意識到幾個男生的眼睛。然而那不是卑鄙的眼神,那是徹底清純的火焰,在瞳眸裡燃燒。

 

  如果說有所謂柏拉圖式愛情的話,那該說是柏拉圖式愛情的前期吧。

 

  在那些男生裡頭,有一個她喜歡的少年。他雖然有著淺黑的臉,卻顯得很理性。她對那個天真的少年,屢次在心中描繪過童話式的幻想。那幻想無邊無際地充滿著亮麗的幸福。那是通過她的生涯的美麗回憶之一。

 

 

 

  那是一個傍晚。對她來說,一件奇妙的事情發生在黃昏的野地上。夕陽已沈落於低矮的山脈裡,日暮後的殘輝把四周照得大亮。她獨自走在白色的村道上。從村道彎向一旁,有條通往她家的小徑,有棵楓樹,帶有初紅葉子的枝枒交錯著,美麗的樹影倒映在村道上。楓樹根上,一個少年悄然地坐著。一樣地形成長長的影子。漸漸走近去,一看,那是姓王的少年。他和她是同班同學,成績是普通的。他父親做著礦山業-主要為煤炭-很賺錢,頗為闊綽。他是所謂暴發戶的兒子。他不知怎地在躊躇著,手裡拿著什麼東西。

 

  當她低著頭,要經過旁邊時,他突然跑過來,繼續克服了自己一會兒,便把包裝在紙盒裡的東西遞在她前面,而似乎做了什麼非常壞的事情一般顫抖的聲音說:「這個,請妳收下來,好嗎?」

 

  她一下子,臉發紅,不自覺地小跑步地跑開。她以為少年會追上來。跑到相當的距離,她停下來,回頭一看,少年仍站在那裡,好像失神似地看著她這邊。她忽然覺得那少年可憐,而向他莞爾一笑,就又走起路來。她在心裡感到猛地燃燒著的晚霞,獨自感覺要微笑起來的喜悅。那一夜直到要上床的時候,她還覺得胸膛在卜卜地鼓動著。

 

  這是經過了相當時間之後才知道的:王家向她家提過親。有一時,似乎差不多會成事。但由於王家的事業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失敗,結果,這件提親的事也就變成烏有了。王同學後來只有中學校畢業,但因為搬走,變得怎樣,也就杳無消息。趙夫人今夜偶然想起那件事,而感到某種懷念。

 

  現在在這暗夜中,淡淡地浮著王姓少年呆然的面貌。然而,這個回憶就像曙天的星星,在瞬間裡閃爍,在瞬間裡消失,是無常的。

 

    陽春四月,她可喜地考上升學考試,穿上女生的水兵服,開始新的生活了。美麗的校舍,燃燒著綠色的操場,尤加利樹的林蔭路,清脆尖銳的嬌聲,那些隨著明亮的光芒在漩流迴轉著。游弋著的青春的香魚,那就是她們的象徵。然而,數學、物理、化學和地理等,有時使她憂鬱。

 

    「要是女學校裡沒有數學、地理等,又沒有學期考試的話,真是快樂的地方哪。」「可是,一想到公學校時代無法上上級學校的朋友,我們是幸福的呀!」那的確是那樣的。不能到上級學校讀書的同學,黑暗的命運已然捲起她們來,有的去當女傭,有的年紀輕輕的就出嫁。

 

    那時候,她耽讀著各種小說,差不多都是通俗小說之類。從三年級要升上四年級時,她身上發生了類乎小說的戀愛。她在村裡認識了一個中學生。後來才知道那個男生也是姓王,不過那男生的面貌特徵沒有什麼特別的。

 

  不過,他有一對美麗的眼神,個子是高的,那男生的眼睛裡蘊含著鳶鳥一樣年輕粗獷而又活潑的青春,以及令人心魂蕩漾的柔情。宛如從她愛讀的戀愛小說中跑出來似的人物。

 

  還有,這男生學校的成績是優秀的,也像小說一樣家裡是貧窮的。

 

  她總是感覺那男生的眼光。那眼睛攪動著她的生命,燃燒起青春之燈,將她引入亮麗的幸福陷阱裡。並且一有什麼,那一對眼睛就令人想起北方似的嚴酷,有時也會醞釀出淡淡的哀愁來。

 

  在街上一碰見那男生,就會有無數的眼睛飛過來。這麼一來,她就像被許多丘比特之箭射得不能動彈似地渾身發熱,感到深沈的疲勞。而就是走過去,熾熱的眼睛還追上來,灼燒著她的背一般。

 

  終於她收到那男生的來信,那封信是古怪的。

 

  那封信裡沒有甘美的愛之私語,她感到輕輕的失望,但她還是在懼畏和喜悅中顫慄地讀著它。「當我走在沙漠般的群眾中,有什麼閃亮的寶石似的東西掉落著。不,那就是妳。妳記得嗎?刮著強風的日子,白色的塵埃刮上鎮上的窗戶,街樹在打顫著。

 

  就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見妳,是非常夢幻般的情景。妳那水色的裙子被風吹著。不!比它更強更強的,強烈的風刮在我心上。就在那奇異的現實裡,像暴風的中心圈似地聽得見一種靜止的聲音。

 

  (喂,你真是個傻瓜,你還年輕嘛!)

 

  暴風喊叫著。

 

  (別後悔,光輝的青春喲,把我們一切的生命,一切的努力,奉獻給自己所愛的,才有生命,才有努力,才有人生至高的東西呀!)

 

  靜止著的聲音極具平靜地說。

 

  (喂,你這傻瓜,你將會使你的生涯白廢,我並不想否定你說的。然而,你以為那幸福會馬上飛進你的懷中嗎?蠢才-嚴酷的現實屹立在你面前,現實不久就會教訓你的吧。)

 

  哎,就是這麼一個理由,我的內心在格鬥著。實際上,我還年輕,我是不該沈醉在這樣的境地的。然而,我沒有辦法欺騙我的感情。我為什麼會喜歡上妳呢?我自己也不明白。反而,有時我是在反抗著這種感情的。而那是徒勞的。妳的形象總是縈迴在我底心上。」

 

 

 

  她屢次接到了信,卻未曾回信。她害怕揭開自己的心情,並且也不明白該怎麼辦才好。然而,這樣的事情是不會繼續得長久的,因為那男生的身影忽然從她的眼前消失了。那是晚秋的時節。女學校即將畢業前,命運早已安排她要當趙夫人。因為她和趙家的趙俊馬締結了婚約。

 

  她有時候想起那中學生的事情。他到底怎麼啦?忽然生病死了?還是搬到遙遠的地方?這些都包在謎裡過去了。而她對他的愛情也像被風吹散的煙一樣淡了下去。

 

  她和趙家的婚姻是極其自然的。有錢人家和有錢人家的這件婚姻,被人們以讚美談論著。她的命運毫無誤謬地定下了她將來的幸福。

 

    訂婚之日,她偷偷瞥了一下趙俊馬,說來,她是滿足的。趙俊馬有一副端正的風貌。對一部分的女性來說,風貌好這件事就是深深魅住她們的原由。

 

  她也是其一例,趙俊馬的男性風采,給予她良好的印象,而由於耽讀通俗小說的影響,小說裡的主角,總是擁有體貼和正義,以及對婦人的憐恤,她想趙俊馬也一定會像那樣有著溫柔和正義及對婦人的憐恤。

 

  事實上,趙俊馬絕不是粗暴的男人。然而到後來,她明白自己的感覺是大大地錯誤。她嫁去的是女學校畢業之年十八歲的秋天時節。她享受到所謂新婚的華麗與真實的幸福,時間不到半年。她開始發覺自己也是不幸的女性了。

 

    大概趙俊馬去內地(日本)留學,只是為了要獲得學歷。因為用不著擔心就職,無論如何都不會有心要認真用功的。東京這地方,無論要進取向上或要墮落,委實是個格外好的地方,說來,趙俊馬是去東京遊玩和鍛鍊喝酒回來罷了。

 

  他在學業未竟的中途接到父親的訃聞,不得不馬上回家鄉。霓虹燈的波浪,人的波浪,大廈高樓的波浪。他從那樣絢爛的大都市回到窮鄉僻壤,能夠治療他寂寥生活的,還是酒吧。而且,還是女人吧。

 

  鄉村姑娘讓他享受到和都市女人不同的情緒。因而,據他一貫的主張:「鄉村姑娘和都市姑娘,各有其不同的情緒,要拿起一邊,丟掉一邊是困難的。她們都各有優點。總之,我兩邊都喜歡呀,嘿嘿……」

 

  當他回到村裡時,最初開拓了他的人生秘密的女人已經不在村子裡。不過,他也並不硬要尋找她。因為花錢大方的他,什麼樣的女人都可以弄到手。已然,他不能把自己奉獻給唯一的女人啦。他追求刺激,而各色各樣的女人給了他各種各樣的情緒。

 

  趙俊馬的母親為要阻止他的胡作非為,尋找出類拔萃的美貌,相當的學歷和教養,並且適合於趙家的資產家,結果就選上我們美麗的女主角。

 

  「我嫁給他的任務,就是為了要封住他的胡作非為?」

 

  趙夫人悔恨得咬牙切齒。

 

 

 

  第二天早上--趙俊馬從床上起來,已經超過十點。他以稍許浮腫的眼睛透過窗戶,眺望著外面。陽光明亮地閃刺著他的眼睛。樹木沐浴著陽光,顫動著閃亮而返照到房間裡,染成淡綠色,花園子裡遍開著雞冠花。

 

  當他像發呆一般似看非看地眺望著它時,響起輕盈的鞋聲,不一會兒,趙夫人穿著淡紅豆單衣進來,她是外出回來的。

 

  「已經醒啦?發什麼呆呢?」

 

  「嗯。」

 

  「噢,對了,昨晚大概十點吧。你那群酒肉朋友蜂擁而來,說是約好要打麻將的。可是您沈睡得像死豬,不管怎麼推您,都只有發出嗯嗯的呻吟。大家都發愣,失望地回去啦。」

 

  「啊,對,約好要打麻將的。哎呀,這真對不起那一伙人了。」趙俊馬囁嚅似地說著,慢吞吞站起來,往廚房那邊去。

 

  趙夫人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把手掌交疊著似地放在窗邊,將下巴支在那上面,凝視著初夏明亮的風景。

 

  深邃的夏木,紅色的雞冠花,空洞的陽光,那些以從未有過的、要滲透似的眷戀逼上身來,突然,她被無可言喻的寂寞襲擊了。彷彿有一種獨自被流放在遠海孤島上的心情。

 

  誰都不理我的心情。當然,男傭人和女傭人都顯得對我戰戰兢兢的,但那不是出自自然的,而是被雇傭的,也就是為金錢買來的態度。那總是有距離的感情。

 

  趙俊馬已經厭倦了我,自己的美貌再也不能強有力地拉住他,無論怎樣這是件寂寞的事。自然,他有時也會一時心血來潮,彷彿施捨慈悲似地傾注愛情,但就因為那是反覆無常的,所以也就更加覺得悲哀。於是乎就不能不感覺自己對趙俊馬的憧憬幻滅。

 

  最初,自己是喜歡他那端麗的面貌。然而面貌之美,如果沒有伴隨心靈之美和溫柔,是絕不能永遠繼續下去的。趙俊馬並不像面貌那麼高尚,可以說,只不過是個平庸凡俗的人。

 

  要從趙俊馬聽一句嚴肅認真的事,差不多是不會有的。他說的話總是無謂的,開玩笑的,無聊的。並且他是不能把心集中於一點的。有酒、有拍馬屁的朋友、有年輕的女人,在那些條件之中,他只是把頭腦用在如何愉快地消磨日子而已。

 

  趙夫人想:的確,自己是穿著漂亮的衣服,吃著美食,但最重要的心靈不是總是貧困的嗎?所有的人都讚美我的美貌,都說我的婚姻幸福。果真那樣嗎?也許外表上看來是那樣的,可是,事實上,無疑的自己才是個不幸的女人哪!

 

  她這麼想著,忽然,一看蜜柑園那邊,男僕彭章郎不知什麼時候,就在那裡勤勞地工作。

 

  這人變成壯碩的年輕人了,她想著。凝望他的時候,不知怎地,受衝擊的心總洋溢起來。

 

 

彭章郎之圖  

  男僕彭章郎一有閒空,就溜進趙俊馬的書房,偷看趙俊馬看也不看的書。而且試著看了看通俗小說,但卻無法打從心底沈醉於裡面。

 

  偶然,彭章郎也看了〈趙夫人的戲畫〉這本小說,明白了顯然是以自己為模特兒的小說,卻又發覺有點和事實不同。並且對於〈趙夫人的戲畫〉這本小說有著不少畏懼。

 

  作者把什麼卑俗的主題,作為目標而寫的企圖,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其中卑俗的面貌卻混沌不清,也試著在現實上作些修正。

 

  彭章郎雖然碰見過作者龍瑛宗這個人,現在偶然想起那件事。

 

  有一天早晨,彭章郎因趙家的事不得不去鄰村,走到村郊時,那個男人孤獨一人佇立於路旁的尤加利街樹下,彷彿凝望著蔚藍的天空,但卻獨自浮著微笑。

 

  平凡的面貌,不能說沒有留下印象,不過倒是讓人覺得他只是個遲鈍的男人。那個男人寫了〈趙夫人的戲畫〉這種稀奇古怪的小說,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彭章郎是二十歲的年輕人,雖然被曬黑,但最近眼看著茁壯長大,變成結實的小伙子了。大體上他是寡言的,緊抿的嘴角,讓人猜想他的個性倔強。他們父子兩代,都在這個趙家工作。

 

  他父親是個頗為樸直的漢子,五十年的生涯都為了趙家不辭辛苦地工作。由於這個關係,彭章郎也因趙家的慈悲上公學校念書。公學校時代的彭章郎絕不是頭腦明敏的男生,也就是說不是天才的男生,但極有耐性,有堅強的意志,因此成績是優秀的。而且他還有著健碩的好身子。

 

  他是運動選手,賽跑尤其拿手。他飛跑的樣子,總是引起女生摻雜著感嘆的騷動。六年的公學校生活,一定是在他的一生當中,最快樂的時期吧。

 

  公學校畢業後的彭章郎,為趙家默默地工作著。

 

  他父親總是教訓彭章郎:

 

  「趙家的老爺實在是個好老爺。他讓你念學校,真是件不敢當的事。絕對不可以忘記那恩惠呀!你要為主人家勤勞地工作。這就是我的願望。」

 

  父親不知是否因為操勞過度,過了五十不久便死了。

 

 

 

  趙俊馬的書房排著相當多的書籍,有法學全集,又有通俗小說全集,或竟然有難解的哲學書。趙俊馬連一次也沒有翻開那些書籍,它們只不過是裝飾門面而已。

 

  彭章郎在書房裡,有時偷偷地抽出書來耽讀。不巧,被趙俊馬發現,他就以這樣的嘲諷代替了責備:

 

  「噢-學者先生,老是在看書吶。你以為看了它就會變得偉大嗎?像你這種境遇的人是反而有害的呀。哎,瞧瞧我吧,我一點兒也不看書,但村子裡卻認為我是偉人尊敬著吶,嘿……哎哎,看是可以的,可別弄髒書。」

 

  

 

    晚上,山豬很難得地來了。

 

  「啊,你好呀,吃了晚飯嗎?」「噢,山豬怎麼啦?好久沒來,我以為你死了呢。」趙俊馬獨自微笑著。「不,像這樣健健康康的嘛。說真的,家裡有一些糾葛。」「和老婆打了架嗎?」「不,對不起,我們夫婦是極為圓滿的。」這回是山豬獨自微笑著說:「怎樣?趙先生,您好嗎?」「我嗎?我這幾天是禁酒、禁煙。怎樣,很難得吧?」「哎呀呀,那是太值得稱讚啦,怎樣,太太很高興吧?」

 

「不,她說能繼續十天就很了不起,就這樣完全看破我的。」「那不行吶,你要堅持下去」「不行啦,從昨天身體就已經癢癢的急得慌吶。」

 

  這時,彭章郎幹完一天的工作,十分客氣地經過他們的前面。山豬很快地發現章郎說:「章郎,你長大了吶。」「啊,您好,山豬叔。」「章郎真的長大成好身材,壯健結實了吶。工作已經完了嗎?」「是的-」「雖然皮膚黑了點,可不是好個男人嗎?」山豬像要徵求同意似地把臉轉向趙俊馬那邊。

 

  趙俊馬浮著淡淡的笑問:「章郎,你多大啦?」「是,已經二十歲了。」「是嘛,真快。可是,我二十的時候,想來,真是--和你大不相同。」山豬突然哈哈大笑:「那是不同的呀,所謂的第一,是不可動搖的啊,大老爺。尤其在某一方面,年紀輕輕就是個高手吶,哈哈哈……」

 

  趙俊馬也不覺笑著說:「章郎,你以二十來說,太老實啦,要更風流一點,要風流,你一定會受女人歡迎的。」山豬也說:「有那麼好的身體,真可惜呀,我年輕時,女人方面也很吃香的。」彭章郎看著山豬醜惡的身材,忍住不笑,可是,先他一步,趙俊馬卻忍不住噗哧地一聲笑了出來。

 

  「以三段論法推論,山豬先生都會受女人歡迎,更何況彭章郎了。」山豬幾乎憮然不悅地說:「我年輕時沒有這麼胖,身材是更瀟灑的。你們兩人都年輕,所以沒有辦法想像我從前的身材嘛。」「唉,算啦,算啦。」趙俊馬揮了揮手。「讓我把過往時日的初戀故事談談怎樣?」山豬面有慍怒地說。「算了吧,會叫人不寒而慄吶。」山豬完全垂頭喪氣了。

 

  「章郎學者先生-你只要讀書,女人根本就用不著吧?不過,青春會哭的,因為是無可替代的青春吶。可是,境遇卻是無可奈何的境遇,就是想要,也不可能吧。我做主人給你一個忠告;盡量工作吧。要是拼命工作,自然就會有好日子的。你和我不管怎樣境遇是不一樣的。」

 

  山豬顯出無趣的臉色,但卻忽然想起來似地說:「趙先生。」「什麼?」「今晚有村戲,好久沒看,咱去看一看吧?你也在渾身發癢,讓我們去探險鄉村姑娘吧。」

 

趙俊馬和山豬兩人一起走出外面,可真是清爽的夜晚。走在夜路上,喜氣洋洋的村人的聲音,從這裡那裡傳過來。「唉,山豬,這樣的良宵,無論如何不喝一杯是不行的。」山豬馬上隨聲附和地說:「嘿嘿……先來一下微醺晃蕩街頭,也滿不錯的呀。」趙俊馬昂然地說:「以微醺發洩幾天來的積憤,再慢慢跟天下的美人見面。」「對,對!」山豬的隨聲附和是絕不疏忽的。

 

    街上人多的很。臨時搭成的露天舞台上,亂敲打著銅鑼鏘鏘地喧鬧著。趙俊馬和山豬看都不看一下這些群眾和村戲,迅速地走過去,就咚咚地登上往常的食堂二樓。

 

    那個小伙計不知怎地,今夜看不到人。趙俊馬把酒杯湊在嘴上,高聲地咋響舌頭說:「好喝,好久沒喝就這麼好喝吶,我永遠的情人-」山豬笑容滿面:「我永遠的情人,說得可真好哪。趙先生,您是詩人,是大詩人。」這就是用別人的錢喝酒的悲哀,就算是山豬,為要讚美對方,總是不能不勞心費神的。

 

  「唉,別說恭維話,多喝呀,我討厭叫詩人而像女人一般抽抽咽咽哭泣的傢伙。」「呀喲喲,會溢出來呢。」於是乎兩人飄散著酒氣走到街上。由於街道狹隘,不得不肩碰著肩走路。趙俊馬向鄉村姑娘投著不客氣的視線。有的姑娘不覺轉開臉,有的姑娘俯首向下,咯咯地難為情地笑了。

 

  山豬跟隨在趙俊馬之後,宛如那唐‧吉訶德的侍者桑丘。

 

  「喂,你看,那女的好像在哪裡看過。」

 

  一看他所指的方向,那是個穿著洗乾淨的白上衣的十六、七歲少女,頭髮烏黑,眼睛清澄,有著非常惹人愛的美麗。

 

  「嗯-對,這是,就是在那食堂二樓,您做了關於人生祕密的長長告白後,在那歸途上看到的美人哩。」「嗯,對,在窮鄉僻壤裡算是難得的美人呀。」「這個姑娘的雙親是誰?現在,有點想不起來。」山豬邊思疑著,踏上歸途。在黑暗的夜路上,趙俊馬像靠著山豬似地顯出苦惱於愛戀的風情:「一想起那少女,我的胸臆就要碎了。」說著表現出誇大姿態的滑稽模樣。

 

 

 

  另一方面,彭章郎也到很晚工作完後,洗了個澡,換上滿乾淨的衣服就出去看村戲了。他看著人們在騷動著高高興興地閒溜,就讓人覺得連自己都幸福起來似地,雜在人群中看了村戲,但那齣戲是什麼戲?連情節都不明白。不久累了,他無聊地環視周圍,這時看到一個少女。

 

  那是趙俊馬和山豬哄鬧的那位少女,她雖然留在彭章郎的印象裡,然而,那少女和他的命運會發生深厚的關聯,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從有村戲那天經過兩天的午後兩點左右,山豬邊擦著汗跑到趙家來。趙俊馬剛好在睡午覺。他把沈沈大睡的趙俊馬搖起來:「什麼事?」趙俊馬的鼻子不高興地膨脹著。山豬欣喜似地說:「好消息,好消息呀。」「到底什麼事?」「兩三天前在村戲夜晚看見那姑娘的事呀,今天,我偶然想起那姑娘的名字。她叫冬蘭。我向隔壁的太太委婉地講這件事,結果,聽到大事情來了吶。就是說,冬蘭的父母在當地無論怎樣都無法待下去,最近要把這裡收拾起來,搬到東台灣的玉里一帶。可是不管如何旅費都不夠,還負著債,當然,沒有人要借給他錢的,因此沒辦法,說要放棄冬蘭,也就是說要把冬蘭賣掉的。」

 

  趙俊馬訝異地說:「那是從可靠方面打聽的嗎?」「千真萬確的,所以趙先生把一切交給我來辦。首先要做為下女買來。一開始就做為姨太太的話,是不太好的。以後會發生種種糾紛。他們說那姑娘要賣四百圓,我三百圓就可以買給您看。說到要殺價的手腕,請恕我大膽地說:本庄雖然廣大,卻沒有人比得上我。我可以用甜言蜜語哄他說:「╳╳先生,您家的姑娘是趙家的大老爺看上的,與其以四百圓賣出去,傷害對方的感情,不如以三百圓賣的比較好,會更有利益的。你想想看,只要當上趙家的親戚,會有什麼樣的事;還有這是件重大的事情,趙老爺說不定會把您女兒做為姨太太的。如果這樣,真是太好了。這才是神明保佑呀。』像這樣諄諄地說服的話,結果是不用說都一清二楚的啦-」

 

山豬忽然用下流的眼神看了趙俊馬。馬上接著:「難關倒是在太太。怎樣使太太投降?這才是問題。」「啊,山豬,就拜託你了。讓你去辦,所以要給我辦好。」「那麼好事要快做,我去找太太來。」說著滿不在乎地走去走廊,而在那裡碰巧遇見趙夫人。趙夫人剛好獨自去買東西回來。

 

  「唉,太太,這麼熱,獨自去買東西太辛苦吧。說真的,我是被人家拜託才來拜訪的。說不定太太知道那姑娘,是叫冬蘭的姑娘。由於家計關係,無論如何都說要請貴府接納,就是這麼一件事。當然是要當下女的。」

 

  趙夫人倏然臉上變得冷冷的:「我們並沒有必要雇用下女哪。」「不,太太,那……」「不知道嗎?」夫人的聲音打消它,快步走進裡面去了。趙夫人以女性的敏感,總之嗅出了有什麼陰謀。

 

  山豬一臉茫然的,和趙俊馬談了談善後之策,但趙俊馬認為再說服她的話,會使她放肆起來,所以,不用管她,就以這個理由,決定不管她的意向,把這事進行下去。

 

  趙夫人心慌意亂,因悲哀閉鎖著胸臆,在後院遇見了彭章郎。

 

  沒有沾染任何女人氣味的男人。她在他身上感到對純潔的男人強烈的鄉愁。由於冬蘭的家急著要搬去東台灣,因而交易靠山豬的奔走,不久便解決了。

 

    幾天後,趙家就已經出現冬蘭提心吊膽的身影了。

 

  趙夫人看出關於這個美麗下女的趙俊馬和山豬的陰謀詭計。萬念俱空,悔恨和寂寞,一天比一天濃厚地瀰漫在她的生活裡。聽說在男人之中,叫做色鬼的到了七十、八十都改不了色慾的。看著趙俊馬還年紀輕輕,卻已然無視於自己的意向,玩弄著陰謀策略,這使她覺得前途不堪設想。

 

    自己的美貌也只不過偶爾分享一點丈夫的愛情餘惠而已,曾經被人們讚美過自己是幸福的,如今到底怎麼啦?她不禁這樣疑慮地沈思啊,自己的美貌、青春將會空虛地腐朽下去嗎?在人們看來是華麗的幸福,竟如此的無常?

 

  是富有才把這個趙俊馬糟蹋了的。

 

  趙夫人想:就是窮苦的男人也好,總之,要是能傾注身心來愛我的話,該是多麼有價值的生活呀。其時,一個壯健結實的身體,無知卻純真的男人之幻影屹立於趙夫人之前--那就是彭章郎的身影。如果趙夫人對彭章郎產生某種感情,那麼,雖說也是對於強壯而純潔的異性的憧憬,但最重要的,是對趙俊馬的不滿使他強烈的作用。彭章郎是個窮光蛋,是卑賤的男僕之身,這些在他和趙夫人之間造成深深的暗溝,終究無法到達真實的感情。

 

  總之,她並不要改變現在的地位而追逐幸福,就在這一點,有著她不徹底的悲劇,也有著令她不耐煩的理由。首先,做為一個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女性,比過著古老封建生活的女人,就有幾分覺醒,就不能忍受自己成為男性完全的玩偶,而委身於其專制下。這些女性在觀念或行動上,不管屬於哪一種,總是要反抗的。

 

  因此趙夫人對彭章郎萌生愛情,多半是對丈夫趙俊馬做為一個現代女性的反抗、復仇、抗議心理交織在一起,如果丈夫愛情不專,我也要水性楊花,出自這種難以排解的心情,卻並非她在愛彭章郎。就因為她愛著趙俊馬,才無法忍受丈夫無視自己的存在,見異思遷的態度,那麼如果問她愛趙俊馬哪一點,她也難以回答,可能會求之於門第相稱這一點吧。

 

  有一天,趙夫人下定決心,對彭章郎說:「章郎,我有點話對你說,今晚到蜜柑園來。」彭章郎並不覺得奇怪,心想:大概有什麼祕密的事情要說。一方面,趙夫人從黃昏時分就心不在焉起來。冒險,有點後悔,種種念頭往來於她的心裡。

 

趙夫人到達約好的地方,是蜜柑園裡面,從那裡接連著小山丘,周遭是暮靄瀰漫的傍晚。她看見彭章郎從那裡面走過來,趙夫人揮了揮手,彭章郎繃緊著臉走過來。

 

  「我有些想要說的話。」「……」這時,「太太--」傳來尋找趙夫人的聲音。那是冬蘭的聲音。

 

 

冬蘭之圖

 

  趙夫人迅速地跑起來,不一會兒就穩靜地走著路。並且佯裝一無所知的臉:

 

  「冬蘭,到底怎麼啦?」

 

  「太太,老爺請妳。」

 

  走入客廳。有兩位客人,趙俊馬的聲音傳過來:

 

  「噢,客人說要打麻將,少一人,妳一定要來陪。」

 

  趙夫人顯著無精打采的臉色參加牌局。

 

  冬蘭退下,去廚房準備茶水,接著準備好茶具就端著它,再進入客廳。她聽到如下的對話:

 

  「看了〈趙夫人的戲畫〉這本小說沒有?真是叫人吃驚的愚劣小說哩。」

 

  「啊,那好像是拿我當模特兒的。我曾經嘲笑過那位先生,因而就用筆復仇,真是卑劣的動機。不過,充滿著太多虛構。說是我在十六歲就知道人生的祕密,那是天大的謊言,並且想要離間我們夫婦,懷著真毒辣之企圖的小說。不過,我是一點也不相信的。小說終究只是小說嘛。該輕蔑的是那叫做作者的蠢貨!」

 

  「讓寫子虛烏有的、別人的男女關係的無聊作家受詛咒吧!」

 

  「哎呀,滿貫!」不知誰突然發出瘋狂的叫聲。

 

  冬蘭又經過暗黑的走廊去廚房。她坐在那裡面的椅子上沈思著。冬蘭並不知道所謂小說是什麼?可是〈趙夫人的戲畫〉裡,她總覺得自己也發生著關係。總之,她想:喜歡寫別人的男女關係的一定是討厭的人。

 

  然而,比之那些,冬蘭的思念是飛到家那邊過去了。在破爛的家屋微弱的燈下,也許父母正在寂寥地做著搬家的準備吧?

 

  反正自己會被賣,是這樣死了心的,但真想在雙親的膝下多待一下。

 

  東台灣的玉里在什麼地方?冬蘭是一無所知的。她想一定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忽然一想,自己會變成孤獨一人,就更加悲哀了。

 

  冬蘭想起父親的話:

 

  「總之,要好好工作,那裡跟我們家不一樣,家庭是很堂皇的,能吃到很多好吃的東西,什麼都是不同的,還有只要有心努力,說不定就會有意外的幸運來臨吶。」

 

  所謂意外的幸運是什麼?冬蘭並不知道,不過,就是住在富麗堂皇的房屋,吃著比自己的家更好吃的東西,卻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冬蘭想起趙俊馬獨自微笑的眼神,覺得可怕。而趙夫人不知怎地疏遠而冷淡,每當遇見她就覺得身子會緊縮起來。

 

  彭章郎對冬蘭總是默然無言的,看來就像冬蘭簡直就不存在似的,但往往偶爾會顯出溫暖的眼神,所以讓她能鬆一口氣。

 

  忽然,響起人的腳步聲。她停止遐想,端端正正地坐起來。

 

  倏然探出趙俊馬的臉來:

 

  「怎樣?已經習慣了嗎?妳不是顯得非常寂寞嗎?」

 

  「……」

 

  「也許妳會吃驚,坦率地說,我是喜歡妳的呀。」

 

  趙俊馬走近去,冬蘭站起來,顫慄著,不覺向後挪退。

 

  「嘿嘿……什麼嘛,不用那麼怕嘛,反正妳是籠中的小鳥啦。」

 

  說著,趙俊馬像愉快似地出去了。

 

  「幹嗎?用不著著急的,反正是在我懷裡的。」趙俊馬這樣想。

 

  另一方面,趙夫人等夜深後,因恐怖而顫慄著,偷偷到男僕房間,把彭章郎驚訝地搖起來:

 

  「唉,我想說話,到蜜柑園去怎樣?」

 

  在這樣的半夜裡,而且和身分不同的年輕女人,當彭章郎在發楞時:

 

  「再磨磨蹭蹭就要給人發覺啦。」

 

  蜜柑園正當那時掛著黃色月亮,那是靜謐之光和影的寂寞之園。

 

  彭章郎因趙夫人像蛇眼一樣的眼光,不覺顫慄起來。而這才猜測到意思,覺得這一下太糟了。

 

  「唉,章郎,你認為我怎樣?是幸福的女人,還是不幸的女人?」

 

  「嗯--可是,太太不是幸福的人嗎?」

 

  「你也那樣看,真悲哀,我其實是不幸的女人哪。」

 

  「可是,那種事,我是一點也不懂的。」

 

  「是嗎?」

 

  趙夫人吐出小小的嘆息。

 

  「章郎,我是一點都不幸福的。我的靈魂總是孤獨的。住在這樣氣派的住宅,卻感覺靈魂的孤寂,就更加叫人焦躁了。真的,我是沒有人愛的,他愛的是酒和所有的女人。總而言之,我只不過是他要保持體面的一種工具而已。可悲的道具,這才是我真實的樣子。這樣的生活幸福嗎?」

 

  「……」

 

  趙夫人的眼睛妖異地閃亮著,美麗的肢體沐浴著月光,越發顯得艷麗。

 

  「我有時會這麼想,我認為我們的生活一定要有精神性。我以為男人只有愛唯一的女人才會有真的、生活的美和幸福。除此以外,幸福是不可想像的。」

 

  「……」

 

  「女學校時代,我懷著許多美麗的夢想。如今,我底美麗的夢想卻都破滅了。我第一次理解在那小說裡寫的心地溫柔而優美的男人,在這個現實裡是不存在的。現在想起來,那小說是多麼無聊。我對男人感到幻滅。尤其一看到那個山豬就討厭到快要吐出來。」

 

  「……」

 

  趙夫人看著笨拙地不吭一聲的彭章郎,感到不耐煩。

 

  「為什麼那樣沈默呢?」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真是個叫人焦急的人哪,我丈夫也是叫人難堪的,但像你這樣的人也是叫人為難的。」

 

  趙夫人定定地凝望著這個壯碩的年輕漢子。

 

  然而,彭章郎知道,趙夫人對自己的心情絕不是自然地流露出來的真意,而是對趙俊馬不滿或賭氣才會找上自己。

 

  對,這只不過是趙夫人戲耍的一幅畫。是充滿悲哀的可笑的畫。

 

  「太太,在這樣的三更半夜裡,要是給人看見,您和我就完了。」

 

  趙夫人驀然感到自身的可怕,同時也為悲哀和憤恨顫慄起來。

 

  炎熱的下午兩點左右的時候。

 

  青天高高的清澄、洋溢著耀眼的光芒,連一絲風也沒有。

 

  彭章郎在蜜柑園做著修整的工作,不意割傷了手指,流出血來。彭章郎停下工作,到住宅那邊,要找繃帶。

 

  他在廚房裡看見冬蘭,第一次向她說話:

 

  「什麼地方有繃帶?」

 

  「哎呀!」

 

  冬蘭發出輕微的驚訝叫聲跑去。不一會兒,冬蘭拿繃帶來,羞答答地說:「我來弄。」

 

  「不好意思!」

 

  彭章郎伸出了手。冬蘭用發抖的手纏著繃帶之間,他們都默不作聲。然而同樣身分的悲哀和欣悅,隨著沸騰的青春傳到彼此的身上。那是最純粹的感傷。不過這兩個美麗的、互相體貼的身影,不巧被趙夫人發現。霎時,猜疑的蛇就在趙夫人的思考中盤繞起來。

 

  啊,我明白了。章郎對我表示冷淡,原來為的是那小姑娘,他喜歡和身分卑賤的人在一塊。

 

  哎,可憎呀,趙夫人在心裡謾罵著,心底還是難堪的寂寞。自己的丈夫,還有連那章郎也都拋棄了我。啊,我完全被男人拋棄了。有這樣的美貌,有這樣的青春,竟然如此!

 

  那一夜趙夫婦的枕邊交換過如下的私語:

 

  「我說,您到底看上冬蘭的哪一點才買她的?」

 

  「那可不知道呀,總之,山豬那傢伙說,那女的乖順,還有以那女的來說,價錢是很便宜的。」

 

  「因此就無視於我的意思買下來?」

 

  「不,重要的是我想送妳一個專屬的下女,我以為妳辭退,是因為妳謙遜的緣故,因此我才決意,無論如何,為了溫柔而又賢淑的妳,非要她不可。」

 

  忽然,趙夫人發出可怕的高亢聲音笑了。

 

  「還要裝蒜哪,我什麼都一清二楚的。」

 

  「剛好那姑娘的臉漂亮,所以妳就胡思亂想,女人真是淺薄吶。」

 

  「哎,哪個才是傻瓜,是淺薄,就要明白了呢。哈哈……」

 

  「什麼嘛!做怪笑。」

 

  「哈哈……真好笑哇,你這個笨蛋。」

 

  「哎哎,可憐地患上歇斯底里了吶。」

 

  「我說,你呀,你被冬蘭的美迷住,打算要把她弄來做小老婆,才和山豬做了各種策畫,這等小事,我是很清楚的。可是您那美麗的冬蘭,才能卻比您高出一等哩。你不但不明白那個,還連我都想要騙,所以我才覺得可笑呀。」

 

  「就是說冬蘭怎麼啦?」

 

  「您呀,冬蘭和咱的章郎非常要好哩。我親眼看見的。」

 

  趙夫人把白天的事情誇大其詞地說了。

 

  於是不意兩個嫉妒的火焰熾燃起來,終於變成一把大火炬了。

 

  日月流逝,冬天的時節,朔風肆威,天空陰沈,街鎮冷冰冰地蹲在那裡。

 

  趙家人的傾軋也像極了冬天。彭章郎和冬蘭雖然互相不說話,然而他們的心和心卻互相安慰著。

 

  美麗的眼睛和眼睛有著歡欣。趙俊馬總是對冬蘭頑強的抵抗急得發脾氣。

 

  多傲慢的小姑娘,不過,等著瞧吧!趙夫人也被無法排遣的心驅使著焦躁不寧。

 

  那小丫頭不服從自己的丈夫俊馬是可以的,但把彭章郎籠絡上,無論如何是件不可忍受的事。只是個小丫頭卻如此不安分守己。

 

  而趙俊馬和趙夫人一致的想法就是將冬蘭從趙家趕出去。

 

  「背叛我們的女人的末路會怎樣?要讓你瞧瞧!要是順從我,妳就會幸福,可以獲得從未想過的幸福。然而,為什麼妳卻要喜歡那窮小子章郎?真是混球!」趙俊馬這樣不痛快地想著,既然如此,就和山豬商量商量看。

 

  那夜在書房裡,趙俊馬、趙夫人和山豬圍坐著,熱心地傾談著。

 

  山豬正襟危坐,一會兒就明確地反論起來。

 

  「總而言之,有好事多磨這麼一句話,把它當做一場夢,要是那個女人進入趙家,只專心工作,別無他念,早晚說不定會得到以她那身分是過分的幸福,總之要當趙家的成員,並不是那麼容易的。眼睜睜地拋棄那種幸福,這真是太可惜啦。」

 

  「是呀,山豬,她是個自己毀掉自己幸福的笨蛋。」

 

  趙俊馬一附和,趙夫人就雜著嘆息說:

 

  「女人的想法膚淺,還是沒有知識的緣故吧。」

 

  山豬略顯出一點威嚴,以為受不了痛憤的模樣說:

 

  「事實上,我是為那小姑娘盡過力的。那也無非為那姑娘的幸福著想。真是的!要到趙家來之前,我對那姑娘說過,妳差點就被人賣到可怕的地方,我可憐妳才百般奔走,想辦法才把妳弄到趙家來的。只要妳記在心裡,好好侍奉主人,好好遵守主人的吩咐,就會有天國一般的幸運降臨妳身上的。還有貧窮卑賤的你們一家,和這個氣派而有來歷的趙家結緣,這可真是連代代祖先都是光榮的。這一點,非得好好想不可!我是這樣諄諄教訓她的,可是,那女孩竟然如此可惡!」

 

  山豬憤然作色地發出響聲啜飲芳香的烏龍茶,彷彿改變口氣似地開口說:

 

  「然而,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就算對我的忘恩負義不加以詰問,傷害了這個卓越而有來歷、有尊嚴的趙家名譽,無論怎樣都是不可原諒的。還是毛丫頭,一來趙家馬上就和男僕叫做什麼的傢伙粘在一起,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搞戀愛,這可真是淫蕩的女人吶。啊,給清白的趙家塗上泥,無論怎樣,真是萬分遺憾的呀!」

 

  趙家夫婦深深的感動。

 

  山豬欣悅的樣子,舔著舌頭似地說:

 

  「要把那姑娘推落苦海,我一個指頭就行了。我這就和老鴇母談好,還要把以三百圓買的她,賣四百圓以上,趙先生請相信我的手腕吧。」

 

  自那幾個月後,由於山豬的活動,冬蘭由老鴇母決定賣給南部城鎮的私娼館。如同山豬所說的賣了四百五十圓。這完全是看上冬蘭的美貌。

 

  「我的手腕是不會有差錯的呀。」

 

  山豬動著難看的鼻子說,而作為從中介紹費得到了二十四圓。

 

  趙俊馬已經不留戀冬蘭了,因為他已熱中於新的女人。他委託山豬收拾一切,自己神魂顛倒於新的女人,冬蘭的事,像是遙遠的從前的故事了。

 

  趙夫人嫉妒的餘熱仍然在燻著:「那樣的女人,終究那種境遇才是合適的。」她這樣認定著。而決定要賣掉冬蘭之後,至少在舉止上忽然變得溫和了。

 

  當冬蘭知道自己不得不淪落風塵時,並不覺得很悲哀,覺得悲哀的是她這一生再也見不到章郎的這種寂寞。因而她把難受的眼光投向章郎,不過就是章郎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並且他們並不像趙夫人讒言的那樣有著深厚的關係,可以說只是同一境遇的人精神上的共鳴而已。眼前,唯一能拯救她的東西就是金錢,而這一點,他是完全沒有能力的。

 

  然而,當章郎感覺到冬蘭悲切的眸光時,就被悲傷折騰得什麼也顧不得了。

 

  這個美麗的少女不得不沈淪於可悲的深淵,他怎麼想都想不通的。這就是籠罩在我們上面的命運嗎?

 

  要是不認識冬蘭之前,姑且不論;認識了冬蘭,而一想到現在她不得不從自己的眼前離去,就忽然覺得自己洋溢著的青春將逃逸而變成空殼子的肉體了。

 

  終於那個早晨來臨了。

 

  冬蘭只帶著一個把一切用品包起來的包袱,被老鴇母伴著離開了家。

 

  趙俊馬還在床上。

 

  趙夫人到底顯出寂寞的臉孔,把冬蘭送到大門。她們沒有交換一句招呼。

 

  彭章郎早就出去工作了。真想再看他一眼,並且對他說話。為什麼一直到現在都沒向他說話?這種悔恨之念像啃咬著身子似地使冬蘭覺得辛酸。

 

  坐上公共汽車,不一會兒,公共汽車大大地震動了一下,便馳驅起來。

 

  村郊的溪流,巨大的楓樹,青色的山巒,都逐漸變小,這一輩子也許連村落都再也見不到啦。

 

  不久便到了S站。冬蘭是生平第一次要坐火車。她為難以言喻的懼怖顫慄著,忽然覺得不安而淒涼。章郎的幻影浮上心版。

 

  一會兒,轟地震撼著大地,黑怪獸似的火車吐著滾滾的煙駛進來。冬蘭被老鴇母牽著手,拼命地擠過呼啦一下擁過來的人流中,在坐席上坐下來。

 

  她鬆了一口氣,這麼一來,驀地寂寞一股勁地湧上來,眼淚不住地滾落下來。

 

  這時發生了令人驚訝的事情。一個男人揮著汗跑進來,那是彭章郎。

 

  「我以為趕不上了。我決定去妳要去的地方工作。」

 

  火車載著這兩個年輕人充滿苦難的命運,尖銳地一吼,就朝著南方疾驅起來。

 

註一 日據時代的通俗雜誌。

原載《台灣新民報》,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五日~十月十五日。葉笛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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