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文學》第315期 專欄:來自地平線那端的明信片

 

蘑菇/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你們知不知道地球上最大的生物、最大的有機體是什麼?比大象、鯨魚或最大的大樹還大?

 

  不知道嗎?

 

  在我告訴你們答案之前──先讓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奧爾嘉.朵卡萩,會在這裡寫一陣子的專欄。我是歐洲人,正確來說是中歐人,更嚴謹地說法是波蘭人。我應該先介紹一下我國家的概況:有多少人口、位於什麼地方、有沒有靠海、還有──簡短地──描述一下它的歷史。不過這麼做有點無聊,畢竟在一個網路和維基百科發達的世界裡,每個人不靠我幫忙就可以快速獲得這些基本資訊。自從有了維基百科,我們再也不用為這種事操心了。

 

  當我們說到人的時候,我們似乎多半從他們的偏執和狂熱入手。我想,從這個觀點出發來描述我所生活的國家,是再好也不過了。

 

  地球上最大的生物就是蘑菇。在北美有很多例子,那是一種叫蜜蘑的蘑菇(蜜環菌種),它的菌索在森林肥沃的土壤下可以長到不知多少平方公里。這樣一株蘑菇在地底下把它細緻的菌索向四處延伸,如果把它全部挖出來秤重量,可是會比鯨魚還要重好多呢。蘑菇也是地球上最長壽的生物,有許多種類可以活到好幾百歲。很不可思議,對吧?這種巨大的地下生物照著自己的韻律和系統過活,它的網絡遍佈四處,只在有些時候把它的菌絲以孢子果的形式伸出地面,而人們卻誤以為那就是真正的蘑菇。

 

  在世界上有大概一百五十萬種蘑菇,但是只有十萬種有被命名和記載。人們常以為蘑菇是植物的親戚,但其實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它們比較接近動物(其中也包括人類)。它們是如此特殊,在生物的系統分類學中擁有自己的王國,不屬於動物也不屬於植物──只屬於蘑菇的王國。

 

  和植物相反,蘑菇沒有葉綠素,不能自行靠光合作用製造養分。所以它們就靠分解、消化其他的生物來維生──就像動物一樣。比如說,為了消化樹木的分子,蘑菇會用自己的酵素把樹木的纖維素分解成更小的分子。這些奇怪的、靠屍體存活的生物,在我國受到近乎偏執的熱愛。

 

  波蘭的秋天是蘑菇的季節。在它們長出來之前,人們就興致勃勃地期待著,不時緊張地查詢天氣預報。這是因為蘑菇需要雨水和濕氣,乾燥炎熱的夏天是不會帶來豐富的蘑菇產量的。這就是為什麼最狂熱的採蘑菇者甚至做好了忍受多雨夏天的準備,只為了在秋天能有一場豐收。這雨最好是不多也不少,而夜晚最好暖和些,因為──傳統是這麼說的──蘑菇都是在夜深人靜時成長,而且只有在沒人看到的時候。

 

  終於,從八月底開始在電視上出現了第一批好消息──蘑菇長出來了!在網路上可以找到詳細的、每日更新的地圖,仔細標明在森林裡散步一小時或在一平方公尺的範圍內有多少蘑菇。人們向公司告假,旅行社則推出整套的行程,用遊覽車載旅客到遠離城市的大型森林。人們也自動自發成群結隊、呼朋引伴,把家裡最新的爭吵還有和鄰居的口角拋諸腦後。傷害和過錯都被原諒了,鬧鐘被調在凌晨四點,而準備好的籃子也靜靜在等候。天一亮,所有人有志一同坐上車,踏上尋找蘑菇的遠征。

 

  這趟旅途所需要的東西有籃子、特別的小折刀、好穿又防潮的靴子、備用的食物,還有一定要帶的──酒精,當然是要在最後慶祝豐收的時候喝的。

 

  有些人禁不起誘惑,在往森林裡去的路上就開始開懷暢飲。結果當然可想而知:空空如也的籃子,常常還會在森林裡迷路。如果你在秋天開車經過波蘭的森林地帶,你會看到幾十輛車子一排排停在路邊,好像被拋棄了似的。而它們的主人這時正在森林裡漫遊,兩眼瞪著地被,瘋了似的尋找蘑菇。

 

  晚上,當遊覽車從採蘑菇的旅途打道回府,裡面則載滿了唱著歌的快樂人們。他們都累得東倒西歪,但是心滿意足。在家裡等著他們的是辛苦的工作,先要將這些蘑菇弄乾淨,接下來就是好好利用它們。在波蘭蘑菇可以拿來煎、炒、煮、燉、烤、打成醬、發酵、用醋或鹽醃起來、曬乾、凍起來。你可以用蘑菇變出所有的料理,甚至拿來做甜點都行。

 

  每年,這股蘑菇狂熱也會帶來一些犧牲者。蘑菇是會騙人的,會假扮成別的蘑菇。在媒體上早晚會出現這樣的新聞:某個家庭中毒了,有人死了,而有人幸運地被救回來,但是得動換肝手術。其實會使人中毒的蘑菇並不多,那些具有毒素、使人致命的蘑菇只有幾種。你真的要非常不小心、再加上十分不幸,才會在盤子上遇到它們。

 

  十月底,蘑菇狂熱就漸漸平靜下來了。夜晚氣溫變低,這對蘑菇來說已經太冷了。它們於是躲到地底下,躲到菌絲媽媽體內──夏天的時候,它們就是從那裡長出來的。這表示,不久後就要落雪了。

 

  很難想像,在有些國家人們只在商店裡買那種被馴化的、在特殊的溫室裡栽培的蘑菇。當我在美國時,我驚訝地發現公園裡長滿了漂亮成熟的美味牛肝菌和哥薩克蘑菇,但是根本沒有人去動它們。那裡的人們不信任野生的蘑菇。畢竟白種人到美洲不過五百年,而蘑菇則是在那裡不知住了多少代的原住民。

 

  要習慣蘑菇需要許多年的工夫,還得加上好幾代經驗的累積。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寧願選擇那些在人工養分上長大的養殖蘑菇,用機器摘下,包在保鮮膜和保麗龍裡,然後送到各大超市。

 

  在古老的民間文化中,毒蘑菇是被用來引出不同於平常的意識狀態,就像今天我們使用酒精或藥物一樣。如今,關於這方面的烹調知識已經是稀少的獨門技藝了。

 

  幾千年以前的中歐佈滿了茂密的原始森林(今天只留下一小部分,只能在國家公園裡看到),而在我們的祖先開始砍樹、伐木之前,他們曾經是森林的子民。

 

  採蘑菇無疑是某種返祖現象。它是一種古老的本能,來自於那個久遠的時代──當我們還居住在森林裡的空地,被長滿蘑菇的原始森林環繞的時候。啊,那時的蘑菇該是什麼樣子啊!一定是碩大又健康。曬乾的蘑菇具有大量的蛋白質,在寒冷的冬天是非常理想的食物。也許我們採蘑菇就是在呼應這種古老的文化──森林和它所孕育的物資以及保護,還有儲存食物的必要性。這種本能把我們帶回那個歡樂的、天堂般的過去。而這個天堂的象徵也許根本不是蘋果,而是蘑菇?

 

  我自己也有這種採蘑菇症候群。當我成功熬過冗長的塞車,來到郊外,我的雙眼會發出狂野的光芒,像狼,又像狐狸。我會悄悄溜進最近的樹叢和森林,輕輕彎下膝蓋,把頭低下,伸向前方。我的目光銳利,這時,我已變成一個遠古時代的採集者,一聲不響地溜過森林的地被。

 

  這不是一種很好的、對自己遠古根源的回歸嗎──即使只在星期六的清晨?

 

 

 

【作者簡介】

 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波蘭最具代表性的重量級女作家。1962年生。曾於華沙大學主修心理學,並擔任過臨床醫師,後專事寫作。1989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鏡中城市》。小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廣受好評,並已被翻譯為多種語言版本。此書與另一本小說《收集夢的剪貼簿》均獲得波蘭權威文學大獎「尼刻獎」(Nike),並都已在台出版中文本。

 

【譯者簡介】 

林蔚昀

詩人、劇場工作者。1982年生於台北。曾至英國攻讀戲劇,現旅居波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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