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緯大約30度處,由赤道低壓帶上來的氣流,向兩極擴散,逐漸散失熱量。空氣冷卻收縮,密度增加,於是下沉,形成副熱帶高壓;此帶風向不定,風力微弱,又稱副熱帶無風帶或馬緯度無風帶。之所以稱為「馬緯度」,是因為西班牙帆船裝載馬匹至新大陸,到了這裡,風力突然減弱,前進困難,由於飼料欠缺而只好把馬匹拋入海中。──《地理》


  一切就被懸宕在那裡了。包括四月。四月裡任何一座阻滯不前的樓梯,像壞掉的手風琴音箱,所有的聲音都被關在疲倦的凹褶裡。斜坡道的燈也一盞一盞地懸宕起來,樓房的燈,路旁的燈,提琴店招牌裡的燈,燈亮了以後有一把琴就那樣安靜地被關進櫥窗的玻璃,像所有季節裡的任何一種受困,連抵抗也沒,連細微的弦音也沒,連歌也沒。學琴的孩子背著黑色的琴袋沿著坡道走下去,再走下去,一點一點地降落到最底。

  最底,整個城市的所在地,北緯25°。

  但那裡不是我的最底,我的最底也不在所有地圖向南向北的平移,我的最底在我租賃的小公寓,我的地下室房間,整排,低潮公寓。

  那是研究所剛開始的時候,巨大的城市和前進的必要,地面有太多毛躁的喧囂充滿修剪的需要,比方早晨九點鐘郵局窗口沮喪的排隊。比方長長的中午的食街老是堵塞過多的動物,吃的與被吃的全都撞在一堆。比方老老的研究室裡蜜蜂與透明玻璃般的反覆討論,竄飛的文字怎麼鼓翅就怎麼撞上透明的牆,所有人都在跟你伸手要一個理解。

  我保持靜謐。我保持靜謐我會默背這樣一段《憂鬱的熱帶》:「如果他們真的是人類的話,他們會不會是舊約上所說失蹤的以色列部族的後裔呢?他們會不會是乘大象到那裡去的蒙古人呢?……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人?」


  回到我的地下室房間。便宜而永遠的居所。像是以太。

  扭熄了一切,還有什麼是更黑的?我敲打鍵盤,每一顆鍵都像丟進井底,清脆地從心裡傳來回響。離地面太長,離自己太短,連郵差也沒有,連一顆門鈴的驚喜也沒有。只有大片大片的黑色瀑布懸吊在牆上,無聲,靜止,像黑髮。家具在瀑布裡睡著,電話在瀑布裡睡著,衣櫥傳來某種動物的鼾響,像旗語,從一個世界打進另一個世界,要求解碼。

  那必定是一種很黑很黑的動物。或者蒙古人的大象。

  而我到底還是不是一個真的人?又或者我就慢慢埋進這斜坡下方的土壤,我慢慢變成這房間的牆壁或者天花板,我安靜地蹲在最角假裝是一台傳真機,我答答吐出別人傳來的信息。

  他說卡夫卡的蟲就是這樣變成的。

  我挾著話筒抱膝蹲著說我頂多只會變成無腦家具。我啪一聲關掉大腦的日光燈。

  他的話筒像沙包,像跋涉了整個春天的沙塵暴。但我的耳朵是低陷的窪地,我安靜地坐在一個洞裡聽他的消息。

  他說。他說你那裡。比起從前。安靜許多。他說我幾乎要以為你不在地球。

  我當然不在地球我說。但你也不一定就會碰到我。

  我當然碰不到你他說。我連你的生理門牌都從來沒有知道過。


  所有的傷口都攤在那裡了。當一切麻木的時候,唯有戳弄才讓人記取曾經的親密。很久以前,我們有很多很多的馬,那些馬也會站在甲板跟隨我們去整個黃昏的海洋。為什麼正確的氣氛已經過去,我們還站在這裡用腳播弄著營火的將熄未熄?到最後連腳趾也炙燒,那炙燒就會是一種證據?他還在那裡,但我已經坐著,整個夜晚,我們身後的沙漠清涼無比。


  四月的白晝如紗。五月揭開了紗裡還覆蓋著紗。五月的手指纏繞有更多的霧。

  「為什麼這樣沉默?」他已經站在那裡。我們隔著餐桌,中間卻像有一片沙漠。

  「沉默在下陷,我在下陷,你也在下陷。」五月的雨,剛剛洗過了四月的樹木,在地面無聲地垂落。好高的窗外有好多的腳走過,穿各種鞋。像盆栽,像一種逃亡的植物,可這裡只是容器,只負責張口,除了張口它也不會再有更多。

  「下陷的要素是:意志。流沙。不穩定的氣流。」他說:「我有下陷的意志,我跟你之間也不只是不穩定的氣流。」

  我們已經坐在這闃靜無光的地下室,宛如來到沙的孔洞。地面是無盡的日光與無盡的雨,街道接連著街道,街道過去還有街道,島生島,鞋生鞋,島島鞋鞋就有了海與路,原來同樣義無反顧。

  但這裡已經在路之下了。沉積坐在這裡,岩層的紋路也坐在這裡,有什麼是伸手可及的嗎?沉默握著,不知什麼時候竟也沙一般地消融,空空的掌心只有空空的掌紋,像河流,像握住的什麼都會跟著河道漂走,我張了張手到最後卻只剩下河裡的石頭。

  沉默與石頭相同嗎。他說。但或許石頭導致沉默。是什麼送來石頭?是河流?還是一雙爬滿掌紋的雙手?你知道沉默是什麼意思,沉默是你丟掉了手掌、河流跟石頭,你就得到了沉默。我以為我們在談論的是沉默,結果我們在談論的是那些被我們丟掉的河流。他已經伸出了手,但我已經連手也埋進了沙丘。

  你需要的只是時間,而我需要的是坐在沙漠。他說。他的側臉有馬,像遼闊,像五月梅雨覆沒地面的海波,他好像試圖說服我,他的聲音充滿藤蔓都爬滿整座沙丘。可如果我再也無法打開?這跟年紀無關,跟24歲就讀一個乾涸庸俗的研究所亦無關,跟一場五月永無止盡的雨可能較有關,你知道沙漠降下的雨都落到哪裡去了嗎?落進一棵仙人掌的肚子裡?落進沙與沙的最底最底?有沒有人真正拿掃把掃開過那些沙去凝視沙漠的最底?那托著沙的是什麼?是一面永遠等不到月亮的瓷盤嗎?是一張從指縫不斷漏出沙的手掌嗎?是誰捧著一座沙漠來淹覆你的腳底?從腳掌到腳踝,從腳踝到膝蓋,你還要坐在沙漠的入口尾生抱柱?斜坡已經被拉得好長好長,像日子,像滾下去的一顆石頭,沒有盡頭的不止是日子或石頭,斜坡下也沒有一個薛西佛斯蹲在那裡做一個優秀的外野手。

  五月使人撐傘。使所有的地心引力都在吸引一滴雨。

  四月沉默如灰。如果沉默是一種物質,那也必然是四月。有一年的四月他和她重重地挫傷著我,那時我不明白那種沉默,我只覺得有大片大片的鳥從地平線嘎啦嘎啦地飛來,隊伍很亂翅膀很吵羽毛就不停地掉,好像是在哭,那些羽毛都是哭聲都掉了我一臉一身,我幾乎要生氣了,要教牠們不要再吵,我掩住耳朵蹲在地上,以為自己就會這樣漸漸地漸漸地縮小,那些聲音像一隻大鞋硬生生地踩下我的頭,我變得好扁好扁像一隻空瓶需要回收。

  那時還住在鐵軌旁邊的房子,還可以奔跑,不好的時候火車一來還可以跳,可以跟著一列火車去開拓山洞,去開拓整面整面夏天的北迴海。

  不會有沙漠。


  離開了以後才知道海不會一直跟來。整個夏天,從鐵軌旁邊的房子,遷移,綑綁,從東邊的學校移動到北邊的另一個學校,從濕潤的沼澤被重重摔進學術的無聊。郵局在那裡,市場也在那裡,所有的文明與辯術都在那裡,但我腳下的地底一片空寂。每天,我假裝成2°N的人到地面去,像一種間諜,蒙面,隱形斗篷,用流利的語言交鋒與交際,當我試著說一點30°N的話語,他們卻全都走避不及。

  我只能來到這個,地底房間。

  像一個遊牧的人收拾我的蒙古包,騎乘黑色的大象來到這個最北最北的城市。最北最北城市的地底,北緯30度。無風。

  你不懂得坐在沙漠是什麼。我說。

  如果我需要的是跋涉,而你需要的是雙腳的意志,到頭來誰都在對抗下陷,我一舉步,你的地面就傾斜了,沙推擠著沙去靠近另一些沙,誰也沒有誰逃走。天花板上方的地面有車駛過,有一個星期天下午的雜沓紛紛踩過,有腳踏車沿著斜坡的人行道嗶嘰嗶嘰地滾過,這些都過去以後,整個週末的愉悅,就那樣消失在街口,我還有什麼可仰望的?一扇微光的地下室窗口?一個沙漠永遠吹不過的邊界?只是一條線,一步兩步可跨過,再過去竟也就沒有了,整個沙漠都在這裡止步。我說簡直我這一身的黃沙都枉費了,我站在邊界入口的村落看眼前的海水與鳥鷗。那些海水也不是我的,那些鷗鳥也不是我的,我有的是什麼?是身後安靜站立膽怯止步的沙丘嗎?是我伸出雙手掌紋河道裡一顆一顆的石頭?你要拿著橡皮擦一痕一痕地擦掉所有沙漠的界線嗎?橡皮摩擦地面,屑屑積累著屑屑變成另一座沙丘,你跟我,都變成一座不相干的沙丘。

  儘管它們相連。

  儘管我和你。相連。

  我的地下室沙漠。

 

  長長的雨季在地面走過,五月的道路,幾乎是一條傾斜的海了。可以穿上我最喜愛的白鞋子傾斜上樓,可以划槳,可以雙腳奔跑起來就去了遠方,可以戴上我的小帽,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哥倫布。

  二十歲時我沿著一條路往前走,前方沒有路了,就勒鞋回頭,來的路跟去的路永遠會變成不同的兩條,一切如此理所當然。


  「不要再在沙漠裡找花了。」

  「我一直在等,又或者你從那時候開始就從來沒有原諒我。」

  是黑暗?還是寂靜?是黑暗還是寂靜,又有什麼分別?我們之間的桌上有一盞燈,他的臉也像是黑色海面上沮喪的船隻,爬滿礁岩。

  一隻白貓隔著氣窗的玻璃把五官貼在窗上,俯瞰著我們,牠的白雨鞋也會走過一條長長的泥濘五月嗎?走進六月奢侈揮霍的初夏。

  是不是一定要到了馬緯度無風帶,我們才學會原諒?或許,也沒有所謂原諒了,有誰還會費盡力氣去使一隻玻璃櫥窗裡的小提琴逃走?一個季節的受困都關在那裡,一段關係的受困都坐在沙上,玻璃是不可破的,要使它原地消失的方法,只有讓它變成一把沒有弦的琴,於是我練習沉默。

  沉默像是流沙,漸漸從玻璃流走,有音樂漸漸包圍我。沙的音樂,在暗黑的地下室裡窸窣窸窣地作響,在牆壁在天花板在一扇微微發光的窗框,當月亮掉進路面的地平線時,也能從地底房間踮起腳尖看見整個斜坡的月光。

  「是因為這個房間。」

  他的肩膀後面是一片海,他的右腳還踩在沙的界線,我知道他一轉身整個沙漠就關閉了,他的駱駝也會被帶上港口。

  「我漸漸、漸漸,變成這個房間了。」

  我漸漸來到馬緯度無風帶。一扇樓梯的下降,整整5°N,一個迴旋的轉彎,風與無風的界線立斷,我去不了更世故的,郵局、市場、食街、辯術、一切的應對與繁瑣,我去不了掩耳盜鈴跟你若無其事的生活。我回不去我們最初的開始,開始的時候,只有清澈的雨林。零度。我於是走得更北,來到馬緯度。無風。我一匹一匹地丟掉那些馬,我一匹一匹將牠們推進海中,那些馬在海中就都變成了海牛,變成了那年哥倫布在迷航中遇見的美人魚頭。

  他的聲音乾乾的,像在模仿沙漠。是幻覺?還是真正來過?是一場扎實的雨水降進沙漠,終於也成不了河流?我說,沙漠裡總免不了有很多海市蜃樓。

 

自由副刊 ( 2007-02-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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