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術之城 ◎言叔夏

 

 後來他就不再有信來。

 從前的信和水電單堆在小小的信箱裡,滿滿的,好像在說:都收到了。

 最後一封信寫著:上次繞路經過,我好像是專門寫給那隻信箱的。

 其實寫在百元折價廣告背後,他自己就是郵差。

 

 他後來就不再有信來,「因為你先選擇了沉默。」他寫著。有責怪嗎。有的我想。我很高興他先責怪了我。因為我對誰生氣都不夠合理而他最要求公平。

 我想寫一封信用百元折價廣告紙,開頭要說:「你不知道光的下面其實也就是沉默……」寫了兩行又揉掉,有時說話也不能夠。書寫也不能夠。如果可以揉掉夜我也會那麼做。

 常常失眠,而夢又作的不夠多。

 不作夢的時候感覺好像從來沒有睡過,感覺時間不再有斷裂,我說我二十二歲以後就沒有作過夢。

 

 中午的時間我在天橋下面等一顆紅燈,撐傘的女人站到我旁邊,傘上的雨水滴在我的鞋上,好像在說,很遠的地方有一場雨。

 好大的城市。

 課還是上著。我每個禮拜走這樣一場路口穿越天橋去上只有十個人的課。

 

 太初首先是氣。書上說。

 另一個人發言:太初首先應該是分離……。

 

 蛛巢盤據的研究室卻好像是從太初開始就在那裡了。必須轉很多彎。我每次來上課都覺得掉到這棟大樓很深的地方。在很深很深的井底。爬不出來。而且拼命揮手呼喊。我絕得孤單的時候就會變得這麼吵。但即便喧囂也是默寫的。我安靜地坐著。抄筆記。或者轉筆。沙沙沙沙。我的老師他已經很老。老得好像我只參加過他的老那樣,有人三十歲的時候認識你,他就永遠不會知道三十歲之前的你,你愛過什麼人恨過什麼事,你偷過什麼你把誰搞丟你又背負起什麼東西。那變成一種秘密或者房間之類的東西,上了鎖,而且要使永遠遺失,永遠不見。秘密是最好的釣餌,永遠有人會走過來說:我需要知道。我需要。(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掉到的是一隻魚或者雨鞋)我很幸運他已經六十歲,我什麼也不想知道。有沒有人從出生就老成這樣?我很想問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沒作夢,我二十二歲以後就沒了。報告論文進度的時候我盡量讓聲音變得鎮定。二十二歲以後我們就好像一直在練習鎮定這件事情。要練習被丟擲,問題或者石頭,都要。鎮定。而且練習回擊的能力。

 有一次我說我覺得我們在做的像是一種說話術的發明或者什麼,我說我覺得這些堆砌不一定就像我們所想的那樣真的可以往上蓋出一些什麼,當然我說的不是樓房或者大廈那些,或是巴別塔,但也可能其實不過只是一隻電線桿,我自己也不夠肯定。而發言的位置或者立場是必須的嗎。

 但是當我說完的時候我覺得很沮喪,因為他們全無聲地將瞳孔轉向我,二十幾隻空空的洞。好像在說: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後來我就不再說。我已經參加了這場辯術太久,而且從來沒有一次全身而退。我有什麼資格說這些。

 

 剛進來的學妹很認真問我:找資料是必要的嗎?要怎麼唸完這些?或者怎麼知道該唸些什麼?格式應該這樣應該那樣怎樣才對?我說你覺得對就對,你覺得在哪裡得到了東西就往哪裡去。我說。要不然只是口吃訓練班。我一說我想要工作了他們就強烈阻止我。我已經唸了太久的書。而且厭倦這些。像是看太久的魔術表演那樣你會知道他們不是真的吞火。真的火過來的時候你會燒傷。會痛。會哭出聲音來。日子久了會作噩夢。可是我二十二歲以後就沒有作過夢了。他們說你會搬磚嗎我說我很有力氣。我真的很有力氣我可以一個人組裝衣櫃進行搬家的工作。她們說我不是很懂你在說什麼。但其實會艱難很多。

 又開始一個人生活。搬家以後沒有給人住址,我每天早上醒來都在等第一封寄來的信。

 真的有一天寄來一封。妹妹說姊姊我要嫁了。懷孕的事媽媽知道了很生氣。可是沒有打我。我們沒講話三天。後來他問我要不要嫁了。

 我首先寫:怎麼會知道我住處。又覺得是無關緊要的,把信揉了。

 開頭寫:「你還好嗎身體還好嗎。過幾天回去看你好嗎。秋天結婚比較好因為衣服很漂亮。」

 過很久都沒有再有回信。

 

冬深一點的時候我開始一個人走路。買水果。採集紅綠燈。

 沒有一個撐傘的女人再來跟我一起等,整個城市都乾乾冷冷。

 有作一個夢,夢裡他過來按我家的鈴,帶著口罩。我問他為什麼奇怪模樣。他拿下口罩說他病了。

 「我這裡,」他取下罩部:「沒有了喔。」口罩下面便是大片完整的皮膚,再也沒有那個洞。

 「你若還有別的不要,我也可以拿掉。」 

 我驚叫出生。醒來以後一片汗。

 或許夢裡我說得比較多。所以他比較理解為什麼。但我沒說過希望他安靜。也可能我是有說的,只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而已。又可能每個晚上在夢裡我們太常對簿公堂了。醒來以後就堅持要忘記,堅持說:二十二歲以後就再也沒夢過。

 

 收到第二封信寫著姊姊已經冬天了,去算八字春天才要價,衣服很美但是肚子很大,應該秋天要嫁的。

 我寫說很高興很高興我們都很高興。寶寶還好媽。突然又不知道該寫些什麼。我寫現在是陰天。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冬天乾成這樣。這裡的工作快要告一個段落。每天我睡醒。刷牙。擠牙膏。開冰箱。喝牛奶。開始常常的打字工作。每天我用鍵盤練習彈鋼琴。真希望會有一段音樂。如果寫完這些會變成一支歌我會很快樂。如果以人願意唱我就會快樂的睡不著。你還好嗎還好嗎。我每天禮拜去那個井底般的大樓深處一次跟十個人報告我的進度。

 下一個。我的老老的老師每聽完一個人的言說便說。下一個。好像在叫:下一個。鳳梨罐頭。下一個。番茄罐頭。下一個。下一個。

 然後就是大片沉默。不再有言說。

 就像我給他寫著:「你不知道光的下面其實也就是沉默。」卻沒有寄出去。

 光的下面真的就是沉默。以前有人在詩上寫:沉默收割耳朵。

 那才是痛。

 

 又坐火車去了療養院。因為太久沒有去我覺得他會很寂寞。護理員和瘋子我老是沒辦法分得很清楚。有時我去也穿和他們一式的淺藍色衣服,瘋子也分不清楚我。

 很安靜。大部分的時間他們很安靜。鍾聲響大家就紛紛圍到天井的中央排隊取水領藥喝。走路的時候衣衫摩擦衣衫。沙沙沙。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

 光在那裡陷落。沉默也在那裡陷落。

 但在那個天井卻太像一種聾。養著一隊馬戲團。或者要他們表演吞火那真的會痛。一列無聲的。展示櫃。

 

 我一靠近鐵柵他們就從裡面圍過來看我。看著我。好像在說:請來。請到我空洞的眼裡。請來這裡歇息。

 「要找誰?」偶爾會有這樣的聲音從那些眼睛的後面傳過來。我一說要找劉坤進他們就騷動起來。

 「三一九室那個嗎?」他們指給你。有人開始在鐵柵裡喊:劉坤進外找!劉坤進外找!好像喊著:鳳梨火腿叉燒飯一盤!

 我大聲問他耳朵有沒有好一點,他就搖搖手說;聽無啦。聽無啦。我指指嘴巴他就張開給我看,都沒牙了。

 五官和他們都像,比爸爸的爸爸年輕,比爸爸受很多。我的爸爸好像分裂成三個。

 爸爸的媽媽死掉的時候爸爸來告訴他:坤進我們的阿母不在了。他搖搖手說:聽無啦。聽無啦。他就走過去他的耳朵旁邊大聲地吼:阿母——死掉了——坤進仔——阿母死掉了——。

 聲音消失以後四周更加沉默。他看了看我。看了很久。好像從來沒看過我那樣地。看著我。說。聽無啦。聽無啦。

 

 阿母阿死了。坤進阿。

 尾音漸漸沉寂。空盪的天井。回音交叉撞擊著牆壁。沒有光的所在。聽無啦。聽無啦。

 

 要回去嗎。不要住這裡了。回去潭頭好媽。不要啊。真的不要嗎。一直搖頭。搖了很久。聽無啦。聽無啦。

 又有一個習慣是吃東西要吐痰。吃一口吐一口。我帶著大捲衛生紙和食物去東部小鎮的療養院看他。有好好刷牙嗎。有吃飯嗎。有人欺負你嗎。

 又買了一頂芋色的毛帽在小鎮外面的市場。要他戴起來。要他把耳朵外面塞起來。帽沿壓得很低很低。我把手抱在胸前作瑟縮的姿態說這裡冬天很冷嗎。一定很冷。他帶上毛帽學我的姿勢不斷點頭。很冷很冷。耳朵裝進袋子。聽無啦。聽無啦。

 

 擁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連掌紋也有他自己要走的路。鞋是那麼容易被腳帶到遙遠的沙灘,可沙灘也中就是要翻覆的。有時舉手也是困難的。投足也是困難的。沙灘上的鞋印就是我們的卦象,一排左腳通到明天,一排右腳通往昨日,但我們也不一定就是現存。

 回到城市去上另一堂課。他們說這個時代都是壞的都在腐敗。謎題還沒有出來謎底就已經先拆。另一個人說後退是可能的嗎。無窮的後退最要緊必須有出口。必須轉圜。沒有空間就什麼都不必談。他很激動。很需要冷卻。我轉筆。沙沙沙。紙張摩擦筆端的聲音。沙沙沙。

 痛楚有時撞擊。但很快消失。因為後遺的力道無所不在。我有時便感覺暈。

 

 或者我是一個沒有謎題的謎底。我尷尬站在原地等痛來襲。

 等他們說:好了現在你可以動。

 我就動。我就對他們作出解答的動作。我就現身。

 謎題一直沒有來。

 

 

 又或者那老早懸吊在那哩,是我遲遲不肯靠近。不肯靠近。那個黑暗房間。

 以為不必觸摸就沒有事。

 但光的下面也就是沉默。一點一點被沉默淹沒。聽無啦。聽無啦。我們四下尋找我們遺失的洞。或者其實有鑰匙。誰也不肯動。

 夜裡醒來的時候我推開房門胎,他在搖晃的黃色小登廚房裡‵被對著我。

 看見西西嗎。我問。他不在籠子裡。

 她站起身子去把冰箱門打開,冷氣大量大量的流出來,像是乾冰。她說他死了我不敢告訴你,就把他冰在這裡。

 我安靜站立。在黑暗的內裡。沉默而且冷凍的世界。兔子西西和豬肉牛肉睡在一起。

 她後來就去看了精神科。有人聽她講一些什麼,精神科醫生的美德就是聽人講一些什麼,做一隻優秀的耳朵。拿了紅的綠的藥丸回家吃,吃完了便趴在牌桌上睡著,一人麻將他睡了也還是一人。不會散。

 也還是胡。一人分四角高興什麼時候胡就胡。

 「我牌品很好我打三四百。」睡醒的時候搓麻將,麻將和麻將在空空的桌上碰撞,發初音響。

 妹妹懷著小孩來和她一起住,她們每天一起上市場,買很多肉,冰在兔子西西住過的冰箱。又買了一大袋紅棗,買紅棗要過很長一段紅綠燈。她們沿路把採集的紅燈也收進紅棗的袋子。

 又有一些時候打電話來,我正在論文堆裡焦頭爛額,思路好不容易連貫起來,趴一聲又斷掉。他在電話那頭說:他們又來討在。聲音像是僵掉。

 你告訴他們劉先生不在。不住這裡。他已經失蹤好久。

 可是沒有用。又一日在圖書管理接到電話,我壓低聲音往化妝間快速走去,收訊不好的緣故她那裡的聲音一直很微弱,而且斷斷續續。我說你說什麼我這裡聽不到,再大聲一點,再大聲。

 後來電話就切掉。過了兩三日才打來。說這次丟了一顆土製炸彈在屋棚,碰碰碰炸開一個花。她們連夜搬家。

 但很快搬回去。他在別人家的床上睡不好覺。

 吃很多安眠藥,有時睡得像是死了。妹妹搖搖她的手像是把她從很深很深的地方撈起來。媽媽起來。媽媽起來。

 醒來以後總以為睡了很久,原來不過是一夜的事。沒有吃藥就夢見爆炸。像是從心臟那裡爆開的聲音,很深的裂縫打開,痛痛的流出來。

 很痛很痛。不是魔術表演。有時我們真的吞火。兼職的雜誌社寫了電郵來。說這些東西通通要改。吉普塞人代表什麼?地下鐵又代表什麼?七樓的莫莉為什麼必須七樓而不是六樓八樓九樓?跳得太空他們就什麼都不懂。就只會說:不過都是符號罷。我很想說所謂的符號也不過就是盾牌,你真的被燒過炸過燙過你就壓根不會想要碰。根本不會特別想要讓誰懂。你們不懂只是因為,你們沒有比我更在其中。我書寫不是為了我表演,又或者我是表演罷。是因為我不願意直視那傷口。

 

 彼語寂滅者,往而不返,徇生執有者,物而不化。

 

 以言乎失到則均焉。他來跟她一起挑婚紗,挑最大號,腰那裡不能掛鋼絲撐蓬,因為怕傷到孩子。也不能穿緞面那太貼身,婚禮的時候必須撐黑傘。穿平底鞋。她生氣著說那到底有什麼事可穿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所幸不嫁了。

 又堅持不肯讓他參加婚禮。他欠了很多錢但有時會回來睡在他房間。他哭著要把他趕出去。說結婚之前在也不要看見你。把我們害的不夠慘嗎媽媽現在每天吃瘋人院安眠藥你現在自己在哪裡逍遙。他也在場搶她的掃把,說你不為自己想好歹也為了孩子想。她蹲下來大聲吼叫像一隻獸一樣。媽媽對爸爸說我請你出去。

 

 

 他真的結婚那天才出現,像客人那樣走進家們西裝筆挺,親友們圍上去說!恭喜:恭喜:親家公。吵鬧的八音在收音機裡敲鑼打鼓。她在房間裡拉她卡在腰那邊的拉鍊。閉氣。閉氣。再用力一點。對再閉氣。孩子在羊水裡縮得很小。所有的儀式一開始就是咬牙切齒。

 

 畢竟只有十九歲。肩膀很小力氣也很小。沒有離開過媽媽沒有一個人搬過家。翹家了就打電話來說怎麼辦我很想哭姊姊怎麼半。也曾把頭髮削得很短很短像個小男孩。親吻女生的時候就像意氣風發威不可抑。但夜裡常常失眠常常睡不著。作很多夢。

 如何再要求多一些。如何再。如何。

 

 結婚以後的一日收到它的信。說琪琪嫁了家裡很空很大很害怕,一起上街買的菜快吃完不知該不該還再去買。洗被單的日子一個人鑽進被套拉平四角,棉被很厚很重一切變得很不容易。一個人住像是提早老去。我寫信說會習慣的我也已經一個人這樣久。我一個人提很重的一週份食物走常常長的路回家冷凍。

 然後生了一個孩子很愛哭沒辦法離開她。她去幫她坐月子抱著她哄她睡,說妳媽媽懷你的時候四處躲炸彈所以你才會這麼怕。搖晃她。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像在說給自己聽。我可憐的孩子。

 

 相信的意思是:交予心而不交予身體。

 

 但身體也就是邊界,我們如何交談關於相信的話題?痛楚那樣真實地來過,每一步每一步都扎扎實時踩在我們傷口。「很痛很痛。」但必須緘默。「你還可以嗎?」「我還可以。」痛的時候就感覺存在。不會幻滅。存在的圍欄。存在原來要用疼痛交換。

 

 

 身體尋尋覓覓。身體佇立良久。

 安慰來得如此遲緩。

 

 爸爸的爸爸老了以後也聾了。兩隻耳朵掛在臉的兩邊像是哭渦。廢棄的器官,找不到存在的理由,所以身體就會滲出許多水像哭。

 「要尿嗎?」你就扶他起來尿。尿斗筆直站立。尿斗張嘴等待。性器老了以後就只是皮膚。就只是皮膚他皺他排水他是毛孔。

 交談也要壓低音調提高音量。聾人的耳朵都重低音。

 很低很低。接近平面的低。話語最終的依歸。我們可抵抗的原來僅僅只是地心引力。

 聽不見以後就很愛講話。像對著遙不可及的牆壁一直打壁球反正永遠聽不見回音。無可交換。既然無可交換為何如此專注?井很深水桶的繩就只好不停地放,找不到停的理由啊廢棄的井什麼時候丟一顆石子下去才能擲地鏗鏘?

 突然又問起失蹤好久的爸爸坤豐仔去哪裡這麼多天沒回來?警察大人有來過難道伊是被抓去官?我低著嗓大聲在他耳邊說無啦無啦是來查戶口你寬心。炸彈爆炸的時候照樣聽不見。但就被震醒。像從頭到腳被電擊。被鞭炮燃放。以為不是死到臨頭在CPR室被兩根熨斗連人帶床拔起,就是靈魂在睡夢中遠行了幾十年幾千里,三十歲的大水翻了他的床。

 聽不見但身體還是很敏感。沒有了耳朵任何疼痛都像針氈。很細微但很激烈。

 

 投石問路。

 如果月光也能使我們逼視石子的真相。我們的步履就像貓。很輕巧九死一生可以照樣很輕巧。

 「倘若敘事無論如何勉強進行,必然要改變它的手法,它的敘述線性開始碎裂,而以碎片、謎題、簡略、未完成、紊亂、罅隙……為成分,續行鋪陳。在其後某個階段中,敘述者、和原本應為其提供支持的環境,再也無法維持其身分認同而停止敘說,並繼之以極致的文體強度吶喊或描繪。」

 敘事在主題吶喊之前讓步。克莉絲蒂娃如是說。

 那即是詩的暴力,與沉默。

 因此我停止。我停止鍾面的轉動。日與月的分岔。字與字在稿紙的格上追逐。強壯的夸父們狩獵回來,攤開手卻空無一物。

 身體尋尋覓覓。身體佇立良久。

 

 最後就來到這樣的時刻,他靜默了好久,終於還是攤開桌面的紙。一大片都是白,像是一滴一滴檸檬那樣低出來的地圖,路徑總是在烤火之後。

 這樣不行。很艱難的開了口:你要先相信你相信的。聲音像是這井底大樓般的小石,很微弱的回音傳來,敲打著耳膜。

 你無法相信就無法書寫。無法書寫甚至無法存活。人總要選擇一種姿勢站到老死。你不相信你當初何必踏上這途?他說。說得很快很急。像責備,像研究室牆上的掛鍾兩支針擺快速競逐,分針責備秒針。

 但如果我無法確知我相信的是什麼,我要如何相信?「最要緊的是必須有出口,必須轉圜,沒有空間就什麼都不避談。」愛很遠,事物卻這樣近。海德格說;「唯有聆聽。」

 身體不說謊。

 新被遮蔽。煙在菸灰缸裡扭曲。他的臉在他的煙霧裡漸行漸遠。消失不見。

 

 心是辯術。

 鋒銳的辯術在城市裡流竄,有時像是紙張的邊緣,軟的刀子,切進身體盜走一些什麼器官真是不流情面。車刀紙刀這樣流血。這樣流血以後會喊痛。會哭。然後再度相信謊。殘缺過的終究還會再長,心和身體各自承擔。

 

 但安慰總是來得如此遲緩如此靜默。像光。

 

 一直到最後才肯把他的信從去年的那一疊水電單裡揀出來讀。很深很深的藍墨水,每一筆都像沉重的印刻:

 

 「如何我竟來到這個黑暗的地帶?」如何?如何?

 

沉默在大陸棚的下方。闃深而黑暗。深海的波長深不可測。傳聲多麼困難。探問多麼困難。魚不說話所以水草也不說話。靜靜吃與被吃。痛與不痛很簡單。

 光的下面也就是大片的沉默。我一直不肯給他回信。因為我就是那光。我的下面也就是沉默。草原般的沉默。無話可說。風吹草低見牛羊。

 

 一個朋友的信也夾雜在水費電費裡埋沒,去年的信,沒有被挖出來,在水電單的數據裡說,上班很累辦公室的人很無聊她們每天討論如何艱苦如何為愛犧牲如何做死做活幫男朋友繳卡費。如何買早餐街送上下班生日吃大餐可是你知道她們的男朋友都長得像劉文聰。她說今年申請美國研究所失敗了考上的同學們怕他傷心不敢跟她說。跟別人討論別人說你就打給她們說要去慶祝好好恭喜她說不想。別人說只要上去十分鐘就可以了不會很困難。別人還說很羨慕考上的人。

 你覺得人都可以變成自己想要的那種人嗎?她說。

 下一個。番茄罐頭。下一個。鳳梨罐頭。下一個。下一個。他們點頭如搗蒜。

 我是亮晃晃的謎底。沒有謎題。

 

 終究還是把那些質疑與被質疑的寫完。無法不寫完。因為無法完全割捨痛與不痛。又或者痛與不痛其實很簡單。我是一株水草我等待魚群。我是一個謎底我就等待謎題。我等待。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開始收拾。最多的是書,裝了八大箱,一箱一箱搬到便利商店去。很吵的書本在箱子裡被堆疊在一起,像交談,像一列遊行隊伍我們就要出去遠方敲鑼打鼓。然而膠帶大捲大捲的撕裂,封箱以後,終究也是要沉默的。西南來的季風颳過街口。有一個孩子快速奔跑。很快不見。古老的研究大樓像井那樣深。每個不同的椅子都坐著一個人。沒有人是錯的。

 下一個。番茄罐頭。下一個。鳳梨罐頭。下一個。鳳梨火腿叉燒飯一盤。下一個。下一個。

 

 書架空了以後四周便安靜。好像沒有久居之地。一切的定義終將沉寂。我想沉沉的睡去但也不能夠。沒有了夢以後時間就再也不會斷,他要你一直往下走。下一個。下一個。蒼白的腳趾頭。

 所有的辯術都被阻擋在門外,所有的敲打都終將微弱。鍵盤和鍵盤彼此咬囓的聲響,窸窣地交談。痛楚像海潮來了很快就退掉,沙灘上面什麼卦象也沒有。只有沉默。沉默。以及沉默。沉默最深最深的內裡。砰砰砰。土製炸彈在凌晨三點爆發。像一朵太激烈的曇花。開了。很快就謝。

 

 但因為後遺的力道無所不在。有時我便感覺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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