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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虎》壹通(張經宏) 2009/10/25 中國時報06/人間新舞台


  聽見隔壁床上有身體移動,棉被嘁嘁搓搓的聲音,好像要起來拿什麼東西,用日曆紙背面抄寫韓文歌詞的阿和坐直身體,轉頭過仔細聽。最近壁虎不知怎地又多又兇,唧唧啾啾叫個不停,是冬天哩。他走到隔壁,躺在床上的阿嬤一隻手擱在頰邊抓癢,好像有東西從臉上爬過。


  他一過來這邊,牆上那些壁虎立刻甩動粗肥的四肢嗦嗦四散,幾隻背上繡出灰褐線條的花紋,身軀寬如拇指,用凸起的眼泡眈眈盯著底下的房間,阿和心裡一陣嫌惡。

  阿嬤的身軀僵硬而皺縮地塌在有點凹陷的床板上,幾顆掉落的壁虎屎黏在棉被上。大部分時間眼睛半閉,被一層渾濁的眼白遮住,看不見裡面的眼神。

  阿和拿起掃把,站在床沿一角,整支掃把直直撐高往牆上揮動。

  「不要打牠們。」阿嬤說話了,床微微顛搖一下。「牠們沒對我怎樣。」

  「棉被上面攏是牠們的屎。」

  「不要緊,我沒感覺。」

  阿嬤的身體飄出像夏天爐灶上擱了一整夜的湯汁酸味。有幾次阿和以為那是死亡快要到來的氣味,手伸過去探鼻息,不小心被她口中吐出的臭氣噴到。他把掃把擱放在房門外的藤椅後方,離床板兩步站立,觀看這具已經不太有什麼動作的軀體。

  要不要打電話給姑姑呢?阿嬤講話了。她們三個今天下午都有來過,突然打去一定以為她怎麼了。

  這一個多月,阿嬤一直沒離開這張床。姑姑都住得不遠,差不多兩三天來一次。她們一進門就喊他弄一盆熱水過來,幫阿嬤洗拭身體。

  每個姑姑的習慣不太一樣,市場上賣魚的大姑總是嫌水太燙,毛巾從臉盆撈出來甩在手掌上來回拍打,然後從腳底板往上抹。在丈夫家裡顧店的二姑、幫人家帶小孩的屘姑習慣叫他把水弄熱一些,擦完臉,順著耳殼抹一下頸後。屘姑做這些動作前會先說話:「阿母,要洗身軀囉。」手伸進胸口,解開釦子朝肚腹往下抹去。

  阿和走到客廳打開電視。螢幕上,幾十道水平的細線像彩帶一樣上下波動,遮住演員的動作和表情,一講話就發出擦擦的聲音,每台都一樣。他走到窗邊,張望鄰居那邊的窗口,輕輕扯兩下從屋簷垂進來的訊號線。

  「阿和。」房間裡的屘姑喊他。她弓起手掌幫側翻過來的阿嬤拍背,「這邊壁虎怎會這麼多?」阿和回答:「一直這麼多啊。」睡去的阿嬤兩脅垂下幾層鬆癟的皮,一對披在胸前的奶皺縮著,隨拍動的聲音像鐘擺一樣晃動。

  「這是甚麼?」屘姑掰開阿嬤蜷屈的指爪,手掌心有一隻頭部被捏糊的壁虎。應該剛死不久,看不出是自己爬進來,還是死了摔下來才被捏到。阿和走過去,把壁虎甩出窗外,捧起飄浮幾顆黑屎的臉盆出來。

  有時候三姊妹恰巧同一天都有來,阿和告訴晚一點來的,今天已經擦過了,她們還是要他幫忙端熱水再擦一次,嘴邊唸著這裡那裡根本沒擦到。她們的母親如果不是自己親手擦洗,就不算數。

  即使是這樣,阿嬤的身上還是很快飄出那種淡淡的酸臭味。

  「你有去燒香嗎?」阿嬤的眼閉著。「今天應該是十六吧?」

  阿和翻了一下日曆,旁邊的紅字果然是十六。有好幾天沒醒過來,奇怪她怎會知道今天是十六。這個月初,她同樣叫他去土地公那邊燒香,後來他忘記了,這段時間沒再聽見她說話。

  他看了一下牆上的鐘,還不到八點,阿嬤好像又睡去。他把腳踏車牽出來,往路口雜貨店騎去。

  車一停在雜貨店門口,看電視的老闆娘轉過頭來看見是他,「是要拜土地公喔?」阿和點頭。她拿了一份三十塊的金紙和一包蜜麻花給他。「以前你阿嬤來,都這樣買。」他想這東西阿嬤又不能吃,不過還是買了。

  往土地公廟的小路有些上坡,阿和踩動踏板,輪軸沙嘎的轉動聲跟著他繞過竹林,幾十公尺外的路燈後邊浮出的白煙被風壓低,往水田那邊飄去。阿和用力踩了幾下,車頭不停搖晃。

  土地公廟牌坊後面的涼亭裡,兩個女人坐在圓凳上,雙腿弓上來面對面抱膝聊天。再過去的神桌前站立一個矮小的背影,收拾一袋水果準備離開。那人走的時候看了阿和一眼,眼神的感覺似乎認得,他很快想到是白天在菜市場擺攤賣雜貨的老頭,晚上在一間廟裡當玄天上帝的乩身。有一次阿和跟他買了一個九十九塊的熊貓鬧鐘,才兩天就壞了,老頭說不能換。後來阿和趁他沒注意時偷了一只手錶回來。

  「你是不是誰的孫子?」老頭走了幾步回頭,說出阿嬤的名字。阿和沒理他,把點好的香分別插在廟前的天公爐,神桌上的香爐,然後走到四周幾棵大榕樹下,分別插上一枝香。

  他一拜完,老頭已經走到涼亭那邊,站在兩個女人中間,似乎想跟她們聊天,不過她們不想理他。「走開!」其中一個吼叫。

  阿和回過頭,老頭也正好看過來。「喂,你──」尖刺的喊聲跳上阿和肩膀:「那個在菜市場賣魚的,是不是你姑姑?」

  老頭走回來他面前。這次阿和聞到一種跟阿嬤身上一樣的酸味,詫異怎麼他也會有,可能被老頭手上的香菸壓過去的關係,聞起來沒那麼刺鼻。

  「你還知道要來燒香?」被這種人這樣說,阿和臉上露出不悅。

  「你吃飽太閒啊,不要四處吵人家好否?」剛才趕他走的女人從涼亭那邊喊。

  「跟你講一個秘密。」老頭壓低聲音,凸起兩顆佈滿血絲的眼球,好像怕別人聽見,「昨天晚上,」往坐在長凳上的阿和這邊靠近半步:「吃飽後,帝阿公召我過去伊那邊,伊的龜與蛇兩隻神駕在打架,帝阿公正在修理他們。」

  「怎麼修理?」阿和懶懶地應一聲。

  老頭愣了一下,「修理就修理,你問那麼多幹什麼?」

  「我又沒要聽,是你自己跑來跟我說的。」阿和站起來,往神桌另一邊走去。

  「不要聽就算了。」老頭拎起塑膠袋,看了一下涼亭那邊,兩個女人已經離開。「我沒騙你。」回頭又朝阿和喊:「你阿嬤也在那邊,你自己回去問伊。」往牌坊外的路口那邊走遠。

  阿和站在神桌邊,捧起紙錢稟明土地公後,走到幾十步外的金爐前面。差不多一層樓高的金爐共有三扇紙箱大小的門,只有中間和右邊的爐門開著。他站在中間那扇前,把一帙一帙拆開的金紙投進去,暗漆漆的爐子裡躺著的紙灰受到撲動,彈出星星點點的燼火,很快有火光冒出。著了火的紙錢,翻起薄薄的紙身跳到其他金紙身上,火光中捲成明亮的一團。阿和把更多的紙錢撒入,一下子整座爐壁熾亮起來。

  爐裡的空間呈六角形,差不多一張請客桌面的大小,感覺起來爐裡的空間比從外面這邊看到的要大許多。焰火愈燒愈旺,紙灰裡好像藏著一條火龍,準備翻身往爐頂竄升時,突然捲起一陣騷動的風,把擱在爐門邊的一疊紙錢吸捲進去。靠近最裡面磚壁的地方,紙灰堆成斜斜的山形,在這座山的斜坡下方,不停捲動的燄火帶領剛丟進去的紙錢往四周舉起三角旗形狀的紅焰,不斷揮舞招搖,同時發出啪啪的像是鼓掌的聲音,好像有一齣戲準備在這裡上演。

  金爐裡,被火光照亮的磚壁像在播放電影一樣,開始出現令人不敢相信的影像。火焰翻出像海浪一樣轟轟的聲音,阿和想,應該是火舌在捲噬紙灰,仔細聽,裡面有許多低低的「喔,喔」的人聲。一種沒有什麼情緒的聲音。再仔細看,磚壁上出現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頭互相推擠,不知道要去哪裡。在他們的頭頂,許多全身黑毧毧的鬼怪像幽魂一樣四處飄扭,不時朝底下的人頭吐出舌信。阿和很快就看到阿嬤也在裡面,沒什麼表情地跟著往前。

  他覺得奇怪,四周那些猙獰的鬼怪阿嬤不會怕嗎?阿嬤那麼膽小。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她頭頂上那些醜陋得像蟾蜍像蜥蜴的各種妖物的臉,讓他覺得那裡是地獄。其中有兩隻綠金龜色澤的巨形壁虎,頭部長出一對短短的角,身形有阿嬤十幾倍大,不停張口吞噬身邊的鬼怪和底下的人頭。阿和一張一張剝開紙錢,轉頭望向幾棵大樹圍繞一盞小日光燈的土地公廟那邊,冷冽的空氣立刻貼上熱燙的臉頰。他深深吸兩口,又回過頭來。這次,磚壁上只剩下兩隻妖物和阿嬤在那邊。

  阿和明白,這不是在作夢的同時,他有一種感覺,是火光使這一切復活,不,應該說磚壁上的那些本來就存在,只是火光使他們能被這邊的世界短暫地看見。使饑餓的痛苦的貪婪的消沉的全藉著火光現出他們的面貌。

  在那裡的阿嬤氣色變得亮些,腳步也輕盈許多,有些駝背地往前方緩步行走。阿和想看清楚是怎麼回事,走到右邊爐口那邊,「阿嬤。」輕輕喊了一聲。

  熊熊的赤焰裡有什麼聽見他的喊聲,吐出一截火舌,將那聲音吸捲進去。不過阿嬤沒有聽見。她似乎走累了,背脊緩緩前傾,兩手按住膝蓋,彎低腰腿坐在地上,撿起一包東西吃了起來。是那包蜜麻花。阿和很快回頭,日光燈下的供桌上,那包東西還在。

  阿嬤似乎很餓,一連吃了好幾條。頭頂上兩隻指爪不停攫抓的妖異之獸,似乎也聞到阿嬤那邊傳來的食物氣味,伸起爪子揩去嘴邊的口涎。不過牠們要欺到她那邊似乎沒那麼容易,妖物和阿嬤之間的距離比他這邊看到的遠了許多,奮力溜爬半天,仍然只是在原地虯扭著醜惡的身形。突然間兩隻狺狺瞪視對方,咧開嘴互咬起來,其中一隻尾巴被扯斷,像艘小船的一截從阿嬤身後掃過,掉落火堆中。斷了尾巴的那隻差點跟著摔進烈焰中,滴落的口水像燭液一樣,底下的火舌倏地竄高,爆出一線一線藍色光焰。之後,猛熾的火光開始沉落,阿嬤周遭的亮氛愈縮愈小,那兩隻妖物躲到暗壁裡而她仍坐在那邊,專心咬著密麻花,完全沒注意到身後的妖物已經離她很近。也許再過不久,火光全暗去後,牠們就來到身邊了。

  阿嬤。他在心裡喊了一聲。

  吃完東西的阿嬤一下子站起來,低頭左右張望,繼續往前走去。她走路的姿態很穩健,之前的駝背完全消失。不知道為什麼,阿和突然覺得,也許阿嬤已經是那邊的人了。在家裡躺著的那一個,只是身體衰朽到時日無多的一個老阿婆。

  紙錢燒完,最後的火舌慌亂地朝四周舔噬一陣,阿和這才發現手裡握著一顆石頭。背後咻咻的冷風愈來愈強,脊骨颳出寒意,整個爐壁漸漸暗去,阿嬤和那些隱隱浮動的鬼怪一起消失。四周黑暗迅速靠攏過來。

  阿和走到神桌前,收起蜜麻花,放進腳踏車的籃子裡。水田過去的竹林那邊吹來一陣一陣強勁的風,使得他騎得歪歪斜斜的背影看起來不知該去哪裡才好。

  回到家,他趕緊衝到屋後的水溝邊,膀胱快要爆開了,扯開拉鍊灑出一臉盆的熱尿。

  舒服啊,這麼冷的天。背後有聲音,「你去拜拜了嗎?」是阿嬤。他抖抖全身繃緊的寒意,栓上後門進來。

  阿嬤睜開混濁的眼,似乎很餓的樣子。「拜了。」他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妳要吃蜜麻花否?」才想到醫生交待過不能給她吃東西。

  「我吃過了。」阿嬤閉上眼搖頭。

  阿和想起金爐裡的那個阿嬤,還有老頭告訴他的話。他走到隔壁,蹲在藤椅邊撿起地上的遙控器,用力拍一下朝電視一按,「嘁」一聲慢慢從螢幕中間亮出人影,這次的影像和聲音清清楚楚,是韓劇「浪漫滿屋」。阿和很快被一個女演員逗趣的演出吸引,呵呵笑了起來。

  「你在跟我說什麼?」阿嬤好像又說了幾句。電視螢幕很快又出現雜訊,他走到窗邊扯動那條訊號線,沒聽清楚她說什麼。

  第二天阿嬤就過世了,是傍晚阿和從工廠回來才發現。中午他帶便當回家吃時,探頭到隔壁看了一眼,桌上那包密麻花還在,阿嬤跟以往一樣沒什麼動靜。他急著看「浪漫滿屋」的重播,沒特別注意。也許那時已經沒氣了。

  他打了三通電話給姑姑,她們接到電話很快趕過來。一開始她們有點不太相信,說怎麼會是這個時間點?可是也說不上來是要哪個時間才對,「好啦,先過去阿母面前再說吧。」三個女人走進去,不約而同大哭起來。

  阿和嚇了一跳,趕緊走到馬路上來回走動,騎車經過的路人轉頭望向他這邊。他正納悶怎麼可以哭那麼久,完全沒要停止的意思,裡面的大姑突然喊起他的名字,聽起來不像在叫他。「都是他在艱苦哩,阿兄阿嫂啊,你們甘有在保庇?阮這個甥仔真是可憐喔。」一句話沒說完,又更大聲了。

  葬儀社的人過來幫阿嬤洗拭身軀時,跪在地上的大姑又哭了起來:「以後不能幫妳擦身軀了。」這時阿和注意到床下兩隻壁虎的屍軀,牠們互咬住對方的嘴死去,其中一隻尾巴斷裂在一邊。他從廚房找出一張舊報紙,把牠們包起來,丟進屋外的火盆裡燒掉。

  出殯的前一個晚上,三個姑姑和他圍在門口燒紙錢。他們把幾大箱的紙錢一一丟進用鐵網圈起來的火堆裡,很快燒出一座像山一樣高的火燄,有些著了火的紙錢一路翻滾,掉進對面的水溝裡。風一直往阿和這邊壓過來,烘得臉頰發燙,他趕緊後退幾步。這時他聽見隔壁電視的聲音,「浪漫滿屋」開始演了。他一邊拆著紙錢,一邊靠近鄰居那邊張望,怕被裡面的人看見,一有聲音就趕緊走回來。

  三個姑姑看見他那個樣子都笑了。「我們阿和很乖,就是愛看電視。」

  「要看你進去看吧。」二姑告訴他:「等一下我再叫你。」

  「沒什麼好看的。」阿和說。不過他還是放下手上的紙錢,走進屋裡倒杯水。客廳的桌椅全搬到牆邊,幾個表弟躺在地上鋪的墊子上睡去,阿和從他們的棉被底下找到遙控器。

  螢幕又是一片水平波動的彩色線條。他關上電視,屋外一個有男人講話的聲音。是大姑家隔壁的一個歐吉桑。「菜市場旁邊賣雜貨那個老伙仔,」跨坐在摩拖車上說:「聽說伊今天下晡也往生了。」

  阿和走過來:「你們說的是那個帝阿公的乩身?」

  大姑轉頭看他:「是啊,你也認識他?」

  阿和又想起那夜在土地公廟的事,不過他還是沒說出來。

  「人不是好好的?怎會這樣?」二姑問。

  「誰知道?伊媳婦說,伊最近常常講到要過去帝阿公那邊,以為伊隨便講講。」

  「幾歲的人?」屘姑說:「聽說伊之前到醫院檢查,腰子可能要拿掉一個,才沒幾個禮拜,怎麼就這樣?」

  歐吉桑和姑姑你一句我一句,一下子翻出一堆找不到答案的問題,講來講去都差不多。阿和有些疲累,走進屋子裡很快就睡去了。

  「奇怪,以前壁虎屎那麼多,這幾天怎麼攏沒看見?」阿嬤房門口有人說話的聲音,他已經分不清是哪個姑姑。

  隔天他們忙了一整天,到傍晚阿嬤的骨灰先送到廟裡,阿和跟著道士把牌位照片捧回家,在桌上重新擺好,幾個姑姑跪下來又哭了一陣。站在屋外的阿和看著雨滴漸漸落下的天色,等一下燒過紙錢的路面被雨水淋濕後,大概就看不出來了吧。

  幾天後,屘姑和姑丈過來將阿嬤的棉被、枕頭、草蓆、衣服都收走,床墊中間凹陷出一個彎曲的人形。「以後你要是想吃飯,就自己過來。」貨車要開走的時候,屘姑說。

  這夜,阿和還是和以前一樣,下班後哪裡也沒去,電視開著,趴在桌上抄寫韓文歌詞,突然聽見隔壁關著的房門裡溜溜啾啾的聲音。這才想到,有好幾天沒聽見了。那聲音不停從天花板四周拋下,在牆上擦擦掃出好幾陣騷動,好像要急急趕赴一場廝鬥。他關掉電視仔細聽了一陣,那些聲音聚集到一個程度,開始打鬥起來,時而咕咕啾啾,間雜摔落在床板上的迸裂聲。好像兩方各有一對人馬,最少有幾十隻吧,為了搶奪東西發出爭咬的惡聲。

  房門關起來的隔壁,一股熟悉的酸味飄了出來,阿嬤的照片就在背後。阿和從藤椅背後搜出掃把,「碰──」

  推開的門板撞到牆壁,彈了幾下的同時,阿嬤的床板上,十幾隻壁虎跳了起來。牠們紛紛丟棄尾巴,往牆壁上頭四散,幾隻被撲過去的掃把轟斃在床上,床板上十幾條斷尾發狂似地顫跳著。阿和從床底下找出一罐殺蟲劑,摀住鼻子朝那些痛苦掙扎的尾巴噴了幾下。他撕下幾張日曆紙,才注意到今天是農曆初二,想到阿嬤交代要去拜拜的事。

  他把牠們包起來捏成一團。紙團裡的尾巴像河裡撈起的魚一樣,還在不停拍動想要掙脫出來。把紙團放進腳踏車的籃子裡,阿和往土地公這邊過來。

  土地公廟的神桌前排,擺放十幾對玻璃罐的鳳梨形紅燭,兩邊廊柱照得通紅,好像辦喜事一樣。廟後面幾棵樟樹吐露香氣,再過去蟲聲藏在土裡悶悶唧鳴,阿和插好香枝,捧起紙錢往金爐這邊過來。

  整座金爐吃了一整天東西,肚子裡的灰燼比以前堆高許多,火舌靜靜舔舐送進來的紙錢,磚壁上映出些微紅光,幾縷悶燒的白煙飄竄出來。一直到所有的紙錢投進去,磚壁那邊什麼也沒出現。

  最後,阿和把紙團丟進火堆裡。像吃到炸藥一樣,「轟」一聲,爐子裡爆出熾烈的火焰,阿和嚇一跳,轉身逃走的瞬間,似乎看見紙團裡的壁虎和牠們的尾巴跳了出來,鑽進磚壁裡。他趕緊騎上腳踏車離開,經過牌坊底下時回頭看了一眼,兩邊爐門衝出凶猛的火光,要跟誰復仇似地,焰舌包圍吞噬整座金爐,不停往上攀爬竄燒。爐角飛簷上的龍鳳像是受到驚嚇,撲動翅膀張口吐出赤燄,火光映照在後方虯曲的樹幹身上,受不了這猛烈的熱氣,枝葉沙沙挲動,瘋狂地顛搖起來。



《評審意見》浪漫沒有滿屋【季季】

  近年的文學獎作品,難得看到這樣平實的鄉土小說。在老弱病危的阿嬤房間裡,虎視眈眈的壁虎既是死亡的象徵,也是貫穿全篇的主軸,呈現了阿嬤面臨死亡的淡然,也映照了阿和對死亡的驚懼。反諷的是,阿和唯一的精神寄託是看韓劇「浪漫滿屋」並抄寫韓文歌詞。然而父母已逝獨力照顧阿嬤的工人阿和,只有一台訊號不明的老舊電視;「螢幕上,幾十道水平的細線像彩帶一樣上下波動……」

  作者在描寫生活細節時,使用平淡的寫實手法,然而描寫阿和在阿嬤去世前一天去土地公廟拜拜,面對高溫的金爐火光幻見種種意象之變化,則是虛實魔幻交錯,黑暗與瑰麗跌宕起伏。熊熊燃燒的金爐,是阿和淚眼中的生命煉獄;「使飢餓的痛苦的貪婪的消沉的全藉著火光現出他們的面貌。」



可敬的中文老師以對學生的熱情成就創作,恭賀張經宏勇奪"九歌長篇小說獎",華文長篇小說最高榮譽與獎金,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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