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垛自地上隆起,將浴室分隔成二,一端我父就地蹲著在水龍頭底下沖水,一頭我坐在小板凳上,赤身晃足等父親幫我洗頭。

  洗澡是大件事,毛巾肥皂,水瓢鍋盆,總是要事前張囉,一一檢點閱兵後,懷裡捧著肩扛著,由我父帶領往浴室行軍前進。浴室裡共有兩個水龍頭,一管熱一管冷,在水龍頭下放著小水盆,賺斷利,先開冷水後加熱,聽管線嗚嗚發出濁聲,水打在塑膠盆上咚咚如鼓聲,久了水漸滿則聲漸沉,紅色塑膠盆裡蓄著水清亮清亮,可以看見盆底一尾小龍微微搖擺著鬚角,一旁刻字寫著某某公司敬贈早模糊不清,連那小龍也隨著時間或流水侵蝕逐漸褪色剝落,我身子愈洗愈大它便愈漸萎縮。大霧蒸起,最後連我父的身影都消失了,白水雲山,再也不見。

  我父幫我洗頭,我頭壓低就著水龍頭高度,他則彎身更順著我的身形,但從不直接在水龍頭下沖,據他說是光沖冷水怕頭痛,洗太熱又不免擔憂燙傷了薄嫩的頭皮髮如剝絲。

  是故我父總細膩地調整水溫,掌心貼水確認溫度剛好,才打上洗髮粉,搓出泡沫後在我厚重的髮上撥攏著,或貼著頭皮順同一個方向以指爬梳,或著向上抓起高高全不顧地心引力。我好舒服像頭打懶的貓閉上眼。感覺我父的手勁揣扭捏貼,聽水沿著髮絲洛下,為睜開眼只見水沁入地板碎磁磚縫中,久了竟覺自己也要隨水化去,而我父則指纏黑髮挽留我,幫我塑型。

  更大一些,我父不幫我洗頭了要我學著自己獨立,我和他各自坐定浴室一頭,據地為王,開始自己洗法,不時斜眼偷昵著我父只想趕快完事好離去。


  但多年來無論是手勁又或洗頭的方式早已相延成襲,每每總覺他的手指仍然在我髮際巡梭,只是,他不正低頭照顧那頭愈漸稀疏的髮嗎?手指撥弄卻彷彿操縱傀儡戲人偶似,遠距離牽動著我,大霧罩下,我們各立兩端如照鏡,以相似的動作低頭掠髮,撫掌搓摩,在差不多的時候兩端響起水聲,嘩拉拉匯集成衣調水脈流入同一個排水管中。

  那之後,時間的大霧中會隔開我們,我倆將逐漸背對彼此,露出光裸背脊上深掠的凹線,像兩座峽谷一樣堅硬的彼此對待著。

  我會把頭朝另一端看。


  最後,也許,浴室裡頭只剩下我一人。


  但每一次沐浴,我總不自覺凝望薄霧另一端,彷彿旺穿時光的那頭,看見多年後我亦有一親愛的孩子,正以和我相同的姿勢蹲身,低頭側目,彷彿排拒又陷溺似,微瞇著眼認我搓磨著他的髮,句都是黑絲纏址,舉手畫一與我這端同步動作著,像在一層疊上一層無限延伸的時光中,搬演一出,不知誰牽動著誰的傀儡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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