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貓記【壹通】人間副刊2008.10.5
這隻像狸的貓美麗極了，臉上隱約可見撲灑的亮粉色澤與油濕的睫毛，頭小而尾巴蓬成好看的穗形。男人帶牠上街，馬上有人圍過來：「好漂亮！多少錢？」
警察一走，幾個男女從人潮中站出來，把汽車行李箱的布包拖出，重新鋪在騎樓下，手鐲、項鍊、掛飾、短裙一件一件擺好，很快吸引不少人駐足挑揀。
「好漂亮呢。」
女孩們放下手環，捏起戒指，走過去又繞回來。廊柱邊蹲著一個男人，兩膝間放置一個鞋盒大小的鐵籠，裡面一隻貓蜷縮，不時有人過來問貓的價錢。一隻五萬塊，很快就有人買走，提著籠子高興離開。
賣完貓的男人並不急著走，和其他男人在這一帶來回走動。
在這裡逛街的男人，有的面無表情凝視遠方，眼尖的女孩瞄見袖口露出的手錶或戒指，若無其事踏進這些人的視線裡。他們之間阻隔著人潮的鬧聲，很快收到彼此眼光裡的意思，越過許多人的肩膀相視而笑，往對方漸漸靠近，嘴角出現笑意，使他們看起來更像一對情侶，不久便消失在巷子裡。
賣貓的男人也想跟這些女孩聊天。他身型矮小，不好看也不特別醜，混在這些男人之中，沒有貓的他沒有女孩願意和他聊天，大部分時間，男人乖乖縮在廊柱邊，那表情好像等人運貓過來，讓他能繼續買賣。
一個漂亮的女孩在人群中低頭，來回注視地上的飾品、衣褲。這邊的男人認識不少，她必須專注在某些東西上面，好避開他們的視線。流連數趟的她看見角落蹲著的男人。女孩認得，是那賣貓的。
你的貓還有嗎？
有。不過要等下一次。
男人也認得她。女孩幾次蹲在籠子前，對裡面一動不動的貓張望半天說：這什麼貓？
手指彈一下籠架，貓緩緩移動頸子瞧她一眼，眉高眼細，神情陰鬱，兩頰細削，尖唇微噘。
好像想說什麼，懶得張口，一動不動蹲著。
安娜卡列尼娜。男人跟她說過這貓的名字。
唔？
女孩眼睛像蝴蝶詫異一下：只聽過安地斯山貓，沒聽過這種。
男人告訴她，貓原來是中南美祭司豢養的一種神獸，性情溫馴，不過很難繁殖，品種極為稀罕。牠專吃咖啡豆，在台灣餵紅豆也可。沒有被聯合國列為稀有保護動物的原因是，幾百年來只流傳於印地安貴族之間的神祕寵物，出沒備受保護，連美洲學者都鮮少人知道，更不用說親眼看過。
那你怎會有？
這不能說。男人笑道：如果可以公開，那還叫秘密？我就不用蹲在這邊賣了，是罷？
安那卡列尼那、安那卡列尼那。女孩覺得甚是好聽，喃喃唸道。
喜不喜歡？不喜歡沒關係，這是緣分。男人微笑。
「好像擦眼影呢？」女孩曾經用棒棒糖的竹棍逗弄貓。仔細看，又不像一般的貓。臉尖削一些，眼窟比貓更深，神情更驕傲一些，不太理會嘰嘰喳喳的聲音，使她更好奇。
那如果跟你回去，可以送我一隻嗎？
女孩曾經用這種方式，和騎樓下賣手鐲、皮包、店面賣珠寶、手錶的男人換來不少東西。這次她想要一隻貓。
可以。男人站起身，也帶著女孩消失在暗巷中。
滿心歡喜的女孩跟在男人身後跳著。巷裡走動的貓聞到四周愉悅的氣味，豎起尾巴左右探看。
他們來到公寓的二樓，空空的房間一張大床，梳妝台上一個空籠子，女孩到處張望仔細嗅聞。房間裡有一種使人發懶的氣味。是貓吧？是這種味道，才能把寵物養那麼好吧？
男人進去洗手間，馬桶嘩啦響起，她小心地「啊」一聲，牆壁上尖尖的聲音彈回來。想到將擁有一隻貓，倒在床上翻滾起來。
當然，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她知道。男人走過來，像擁抱一隻貓，將她摟在胸前不停挨蹭。她想，我就要有貓了。整張臉在汗味的襯衫裡悶了一陣，呼吸開始發燙，女孩拔出脹紅的臉看著男人。
男人並不特別飢渴，眼神帶有一種陌生的距離咧著嘴笑。乖，躺好，要聽話喔。
嗯，他喜歡溫馴的調調。她半蜷住身子，喵嗚喵嗚逗他。男人靠近枕邊順她的頭髮、搓耳鬢、捏鼻頭、擠擠脣瓣……。所有的動作都大同小異，女孩的身體慵懶地沉墜在彈簧墊上，眼皮時閉時張，任這雙溜上來的手像在幫身體做SPA，她整個鬆了下來。
耳邊的男人說了好長一串模糊得有如咒語的話，把自己交出來到了這裡就不屬於誰之類。交給鼻前這不具姓名、表情，聊過什麼都忘記了的男人。只剩一雙專注於各部位的手，像在捏塑手工陶藝那樣，時而靈巧輕快、時而專注溫柔。很快就感受到，那些跟在手指後面說不清楚的，像表情豐富的音符，配合一場精采的水舞表演，有高低強弱、段落起伏，分心了十分可惜。
先把要一隻貓的念頭丟一邊吧。她閉起眼仔細享受。
這雙手在女孩專注的同時震顫了一下。好像舞台上的演奏者感應到聽眾已全然進入狀況，接下來全由他發揮擺佈。太好了，這種機會不是每次都有，男人額上的汗涔涔滴落，床上均勻起伏的嗯哼聲不停跟在他的節奏後面。
他有預感，這次一定有意想不到的結果。小心哪，他告誡自己，不要得意過頭。
男人又多出十幾根指頭，在女孩身上快速來回彈跳，接上電流似地，不停催發更綿細、更難以辨別的快意，一陣一陣推進女孩腦髓深處，告訴身體這裡、那裡、還有這邊，無人能及的地方，把藏在筋脈深處的神經一一導引出來，再疊起酥麻鋪上顫抖夾雜驚奇，原先冷灶般的身體漸漸被體內加添的柴火烘烤出溫熱的酥香。
女孩也聞到不斷蒸散的異香。混雜小動物身上特有的焦稠味，一種使人發懶的氣味，飄散整個空間，遮覆住她的口鼻、她的眼耳、她的頭臉。
接下來，原先跟她一起到處行走吃喝，引誘男人進來、每天要塗抹吹燙、披掛衣飾於其上的那層人形，像脂蠟遇到熱油，從皮膚毛髮漸次向裡層熔解，蒸發成空氣的一部份。
男人遠遠站立，兩手交叉胸前，像製作藝術品般支頤沉思。床上只剩一球模糊輪廓的東西，不停細細尖叫、尾音拋到地上後再彈起來。那是她的叫聲，不過已經不是原來的聲音。不怎麼吵，每個叫聲的尾音掉落地面，像水面的泡泡不斷上冒。她叫到六神無主，骨散魂飛，到最後，大部分的自己銷熔成空氣，從床上飄起，仔細看，有點像透明而尚存些微重量的薄紗，飄在原來頭頂的上空。
她一邊注視那件攤在空氣中的薄紗，又注意到床上原來躺下的地方，似乎還有個微小的自己縮在那裡，一種視之虛緲觸之空茫，想要逼視又無法確認是什麼的東西。她注視著，既喜悅又哀傷的感覺。
到今天才認識到有這東西，過去的快樂與它相比都微不足道，下次遇見不知又是何時。那東西似乎伸手可以探取，像烤箱裡拿出烘熟的糕餅一樣品嚐。它看起來那麼敏感纖弱，隨便呼一口氣就能嚇走，往窗外逃逸無蹤。
那都是她的。不知先抓哪一個好，心頭一急，呼吸緊促起來，飄浮的人形感受到床上這東西的意念，顫了一下，頭也不回朝窗外散去。剩下床上驚懼地看著飄走的，愈縮愈小成一隻眼如點漆、神色迷茫的小動物。
回過神的女孩，已經找不到自己。也沒看見自己最後一個表情，她已經是一隻貓。
很棒，寶貝。
男人笑瞇瞇抱起縮在床上的牠，放進籠子裡。
我們都辛苦啦。乖，等我幫你找個好主人。
男人抹去額頭汗水，走進浴室。
籠裡的貓望著鏡子半天，有些記憶從眼睛深處慢慢回來。變成貓之前，牠瞥見自己和身體的某處之間，似乎隔著一道淺淺的河流。岸邊的牠遲疑幾回，不知該不該涉水而過。不久，水面隱約浮現一張陌生的五官輪廓。
那是現在的自己。下巴皺縮、鼻樑塌陷，額上織出兩道白眉，手腳灰黑，像穿戴高貴的手套，嘴臉明顯細緻許多，比較像狸，還帶著濃濃的時尚感。
「來，妳想叫安娜卡列尼娜？還是安達路西亞貓？」男人提起籠子，又唸出一個奇怪的名字。
這隻像狸的貓美麗極了，臉上隱約可見撲灑的亮粉色澤與油濕的睫毛，頭小而尾巴蓬成好看的穗形。男人帶牠上街，馬上有人圍過來：「好漂亮！多少錢？」
男人趕緊說這隻已被訂走，只是帶牠出來逛逛。這才發現自己也會捨不得一隻貓，有些不知所措地四處遊逛。貓聞到熟悉的味道，從籃子探出頭，看見以前的街道，也看見騎樓下，那些跟牠聊過天的男人。
貓現在只需吃喝、走動、拉睡，和一方小小的空間，其他時間則深情望著主人，不管主人心情好或不好，牠永遠靜靜凝視，眼珠瑩瑩透出水光，好像在說：「我等你一整天了。」從籠子一放出來，立刻上前磨蹭，主人很快被牠逗樂，把牠摟在懷裡。
「留下來陪我，好嗎？」
主人餵牠吃高級飼料，每日幫牠清裡貓砂，將牠放進梳妝台上的籠裡，穿上鞋襪出門。
許久，男人回來，身後跟著一個女孩。「哇，一隻貓！」女孩過去逗弄牠。男人從浴室出來，兩人翻倒在床上。
他們做著相同的動作，女孩的聲音惹牠抬頭注視。再這樣下去，房間裡還會有一隻貓從床上冒出來。牠先是低低喵嗚，接著高聲喵叫。
女孩坐直身體，看見鏡子裡面的自己和貓。
「牠在看我。」
「不過是一隻貓。」男人抹去額上的汗，兩手輕拍床沿，暗示女孩躺下，好繼續他們的遊戲。
「不要。」女孩站起身穿衣服，「這樣不完整，好像被人偷窺。」她走出門，留下男人和貓。
我們不能老是這樣吧？眼裡有些哀愁的男人抱住牠喃喃說著，妳知道我比較喜歡妳，對吧？這樣好了，如果有人願意出更高的價錢，他一定能比我更疼妳。如果他們不願意，那還是跟我回來好了。
開價十萬的貓沒想到一下子就有人買走。帶牠回去的是個活潑的男孩，走路不時搖晃籠子，使牠暈眩起來。
男孩的家之前牠去過兩次，是那種會帶不同女孩回家的男生。貓放在陽台上休息，窗裡的女孩在棉被裡發出喊聲。然後天黑之前，男孩會送女孩到樓下離開。
到了晚上，另一個女孩過來，在這裡煮飯、洗衣服、拖地板，男孩看他的電視、玩電腦。女孩在身邊不停走動，嫌他妨礙她的工作，於是男孩帶牠出去，有時散步，有時洗澡，吩咐寵物店將牠弄得美麗一些。
寶貝，妳真漂亮。
接牠回去時，男孩開心地笑了。他們又在公寓附近繞圈，接受路人羨慕讚美的聲音。偶而從籃子縫隙覷見其他的貓與主人，彼此目送對方擦身而過。也瞧見蹲在廊柱邊的女孩，圍著賣貓的男人小聲談話。回到家他們吃飯，也弄飯給牠吃。之後他們看電視、洗碗、打電腦。然後他們開始像下午那樣，先是蓋上棉被又踢開棉被，不久床上傳來細細的嗯哼。
貓仔細聽，好奇這聲音裡面是否也跟牠一樣，去到牠曾經到過的地方。不久床上開始交談，女孩捏住手指尖的細毛，說，床上怎會有這東西？每次離開我可是整理得很乾淨。男孩辯說是貓的毛，妳不在時都牠陪我睡覺，不信抓牠過來比對。
女孩站起身咆哮，不要以為女人和貓我分不出來。穿上衣裙摔門出去，男孩的臉半沉在枕頭裡，沒有要追出去的意思。從下午到現在，女人已經帶給他莫大的疲憊。
現在，他只想一個人。一個人的感覺是寂寞的。
貓感覺到了，走過去舔他垂掛在床邊的腳趾、手腕、鑽進被窩蹭他。男孩撫摸這隻貓的同時，心裡上來一個清楚的感覺，身邊多一個人真是麻煩，多一隻貓就剛好。
那些愛撫很快就要牽動身體深處的那個地方。嗯，要來了，真好。牠努力高聳背脊，好讓捏住肩背的手勁能重些，再按捺些。每天男孩都會這樣幫牠，每次都讓牠看見在那邊，有什麼正在招手等牠過去。
不過男孩很快又想到別的地方。在貓背上虛弱地喃喃自語：如果妳也是那些女孩的一個，那該多好。
男孩出門去，留下床上的牠。
貓跳下來，在地毯上找了塊舒服的位置躺下。明天，還會有其他女孩過來。牠望著絲絲細毛飄舞的空間，試著攤開自己，開始嗯喲嗯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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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的奇幻外衣
人間編輯室 (20081005)
「賣貓記」敘述一個男人在路邊擺攤，勾引上女孩回到住宿房後，卻把女孩變成貓，再拎出外賣。經過這樣的變形易容，「人身買賣」的罪惡感不見了，反而能與主人靈犀溝通的「寵物」氣味十足。作者運用妙筆搬演「傳奇外衣底下那層男女情慾、愛情關係有幻想的隱喻主題」，令人感到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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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煩惱為文字
壹通
煩惱能做什麼用？感謝指點我去寫小說的陳偉垣老師，他教我多學會一樣運用煩惱的技藝。話說一天清早，居然讓我看見那邊有東西，我看一眼就逃開了。天！起碼五百萬字吧。（搞不好我把別人的也看成是自己的份了。）當然也會懷疑，這世界需要這麼多東西嗎？感謝三年一班的孩子，你們澎湃的奇想常令我驚訝不置。也謝謝平日對我照顧有加的衣谷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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