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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年教育部文藝創作徵文 短篇小說 教師組特優

 

香蕉.蜘蛛.猴 【張經宏】

 

祖父年輕時,老家一整片田地種滿香蕉,站在屋簷下望去,兩甲多的田幾個高低起伏,一株株香蕉像軍人般直挺挺站著。再過去,有幾顆山頭,相思、構樹、苦楝等雜木遍生,間雜幾棵樟樹,父親能叫得出這些樹的名字,是他長大以後的事。

 

父親說,當年他父親就是從山的那邊,帶著祖母來這地方落腳,生下三個女兒,還有他。

 

空氣中飄著豬糞味的日子,祖父原本在山的那邊,可以分到些更好的田地。他父親娶了兩房,生了七個兒子,祖父最小,到他娶妻時,大哥的小孩已經十七歲,眼看也要成親,曾祖父想,是該分家了。七房裡除了祖父,都有了子嗣,年輕力壯的祖父心思單純,那幾年一直幫自己的兄長耕種,沒想到,六個兄弟早把像樣的田一塊塊分好。一天,他的大哥告訴他,他的田在山的那邊。兄弟們長到大,誰也不知家裡還有那塊地,聽說是當年他們的祖父跟番仔做生意換來的。

 

吃晚飯時,祖父他娘哭了起,來說大家兄弟一場,不該差這麼多,沒天理。祖父的大哥說,如果那邊不好生活,隨時可以回來。祖父也不想這樣吵吵鬧鬧,第二天悄悄和一個去過那邊的親戚,走了一天一夜,有路喘到沒路,上氣不接下氣,斜前方奔來兩條高高低低的山脊,圈出一塊隆突不平的雜林地,看起來種玉米不生穗,栽番薯難結實,那親戚指著這裡說,這就是他日後的家。

 

祖父回來後也沒想太多,只跟他的新婚妻子:說「我們過去吧。」

 

這中間又拖了幾個月,那邊沒灶沒水,祖父雇兩個工人,過去幫忙掘土挑石,埋窩作灶,粗簡幾個工程,中間只回來一次,辦些農具米糧雜物。

 

他那已懷孕的老婆外頭晾曬完衣物,不知道自己夫婿在屋裡,一進門嚇一大跳,以為看到隻猴子,又乾又黑又瘦。第二次,又去了三個月,那邊急急來一個人,說祖父被蛇咬,臉唇腫成黑麵䔖。祖母哭哭啼啼,帶了幾升米、兩件衣服、一包藥,挺著肚子,跟著走到山的那邊,這一去,就住下來了。

 

父親常說,別看你阿公瘦得像老猴子,兩籠香蕉擔上肩在山裡挑著,腳下裝彈簧似的,剛剛還在這頭,一眨眼已跳到山的那頭,不見人影。他們姊弟幾個,就是靠這一擔擔來來回回的香蕉,養到長大成人。

 

祖母跟父親說過,當初她一路哭哭啼啼走到這,裡見到祖父時,他人好端端在屋頂上覆草舖瓦,爬上爬下。原來,那天祖父鋤草時,腳後跟猛地一緊,刺刺麻麻,草叢裡看不清的什麼,做了虧心事似地,一溜煙無蹤。

 

瞬間天地旋轉了幾圈,整個人倒在草堆裡,祖父見到小時候最疼他的阿媽

竟然從山上走下來,笑嘻嘻提著籃子,送來他愛吃的草粿。

 

他想這下完,了什麼都不用做了。正巧山裡兩個番仔出來打獵見到祖父這樣,嘰哩哇啦說了半天,四下找來一些草,石頭搗爛,抹在傷口,人就走。了不半天四體通暢,手腳靈活,又是一尾活龍。祖父告訴祖母,他遇到的是神仙。

 

祖母初來這裡,只覺草氣莽莽,朝四周望望,一抬頭陽光刺目,眼睛先是瞎了一陣,慢慢地,幾粒山頭又從眼前的暗處出現,愈來愈清楚,且在那山裡的深密處,隱隱浮出一張臉看著她。溫風一陣一陣從樹林間拂掃下來,山間裡成千上萬說不出的什麼,被我祖母看到,他們好似在迎接這新媳婦,知道有人要來住了,先打個招呼,然後悄悄朝四方山石裡退去。

 

祖母被他們的良善給打動,心情冷熱不定間,已有了跟丈夫在這裡扎根散葉的打算。她趕了整天整夜的路,太陽底下,枝葉沙沙,剛栓好的竹編門板,啪啪拍著門柱,天地間沉沉出聲。那聲音聽得祖母心跳加速,兩頰微暈,覺得該好好睡一大覺。了那一覺睡得夠酣,醒來時人減了好幾斤。我大姑在她娘沉睡哼吟中,給山那頭一個女番仔接生出來,啼聲清亮,草葉震動。祖母整整睡了三天,當她重新睜眼看這世間,身旁躺著的女娃,身形飽滿,手腳肥厚,一看就是天生會作食的料。

 

祖母開始跟父親說這些時,父親已經六歲。了說他們夫妻十年來怎麼起這口灶、運來這張生你們的床、養肥這些豬,再趕隻豬到市集換糖、油、鹽、布、菜苗,再生你二姊、生你三姊、然後再生你。

 

父親說,我們家的豬很肥,雞啼得很響,牠們身上一半的肉都是吃香蕉長出來的,父親他們姊弟也是。香蕉皮、香蕉葉,長蟲的香蕉莖砍下,沒吃完的飯菜、番薯葉,全拿去餵豬。還養了大象、阿財兩條狗。大象很瘦,像隻老貓,阿財圓滾滾,連香蕉皮都吃。兩隻狗陪父親田裡跑前跑後,趕走不少來鬧事的獼猴、蟒蛇、果子狸。大象一隻眼瞎掉,父親說,那是給山裡猴王抓壞的。

 

父親自己到那山裡玩耍過幾回,一攀過那山石,頭頂上樹葉密密層層,天昏日暗,腳底軟泥鬆沉,黏糊糊吸住整個腳盤,摩挲著腳底的枯葉底下,彷彿隨時有妖怪要竄出。在他身後的山腳下,整片綠挺挺的香蕉山腳下站定,像在等誰一聲令下,他們就要衝上山來捉拿父親,然後將他倒舉過,來把頭頸全插進香蕉莖葉岔生處,然後一吋吋往肚裡吞下。

 

他這樣想,愈是往山頂上走,然後繞到另一頭下山,拐個大彎回。來天早黑了一半,三個姑姑在水塘邊洗菜、籬外餵雞、灶口燒柴,見他一臉髒污,兩腳裹著泥,嚇他說再不快洗,等下阿爸回來看見了,抓你去吊在山腳樹下,跟猴子睡好了。

 

父親趕緊衣衫一脫,光溜溜跳進水塘裡,同鴨子在水裡翻了兩圈,站起身,算是洗乾淨了。香蕉樹高高低低站在身邊,他隨手扯下一片葉子護

著褲襠,從後門溜進房裡穿衣。

 

小窗子外,一座牛耳馬面的山頭,睡在屋後,對著山漥裡這戶人家探

頭探腦,時不時滾下濕撲撲的露水草氣,嗅嗅灶口吐出來的煙。雨水豐足

的季節,雲雨環繞半山腰,時而左湧時而右伏,順勢潑幾萬盆雨水下,來

淹得香蕉腳跟一層爛黑色,祖父在屋簷下邊搖蒲扇邊笑著:今年又要甜甜

地賣了。

 

一次父親餵雞時,光天化日,香蕉田來了幾隻潑猴,被阿財發現,衝上前聳身撲去,兩隻陰詐的潑猴繞背後襲上來,一隻抓阿財的卵蛋,一隻啃牠後腳筋,疼得牠哀哀叫。父親聽見了,抓起門後的扁擔狂追,大象已經抄到另一隻跟前,按下猴頭死命地咬。其他幾隻見狀,雙手朝天一拍,四處逃散。阿財在後頭拐著腿,氣急敗壞地追,一路滴得草葉上都是血。

 

祖父扛著鋤頭走,來見地上一條腦門爛了半邊的潑猴,拎到半空中秤秤,回頭喊站在門邊觀望的三個姑姑,叫他娘來燒熱水,晚上煮猴湯吃。

 

這些猴子,多從山與山交界那邊過來,牠們樹上稱王,田裡撒潑,早已玩樂成性。一有空過來這邊,被阿財大象追上樹,手上還要握根香蕉耍弄,吱吱叫跳,樂喝不停。祖父給父親做了枝彈弓,父親用它射過幾十隻猴子的屁股,疼得牠們滿樹林嚎叫。

 

 

 

天還沒亮,山谷裡這一家已摸黑起床。前一天割完香蕉,早上三點多,祖父挑著一擔兩籠,沿路晃蕩,從山與山凹下的縫間,穿過一片高高低低的樹林,一鼓作氣翻兩個山頭,來到籠仔坑一座茶亭前,卸下兩擔,藏在茶亭身後。然後回頭擔著早先藏好的空子,到家再挑兩籠,再回頭沿著原路走到茶亭前。

 

這一趟回來,祖母和姑姑幫忙把香蕉擺放在籠子裡,上頭用蕉葉覆住,祖父則端起碗公,唏哩呼嚕喝下一大碗稀粥,扛起扁擔,又朝山的那一頭奔去。

 

這一次再挑到籠子坑前,若是夏天,差不多天也亮了。籠子坑距離市集——後來的建國市場,還有很長一段路。小時候,父親騎機車載我們,從火車站前的建國市場到籠子坑,要半個多鐘頭。六十幾年前,祖父挑著香蕉往市集趕去,寄在他大嫂娘家門口,再回頭挑著空籠子,趕到籠仔坑,把原先的兩擔再挑下山。來訂貨的頭家很快看了一下,覺得滿意,秤秤重量,付了錢,祖父拿起扁擔籠子,朝原來的路回去。

 

回程的口袋裡有了錢,籠子裡放一條魚或半斤肉,腳程輕鬆自在。這時日頭已爬上半天高,泥地上看得清清楚楚,踩上去特別踏實,到家時差不多近中午。了祖母在家也沒閒著,餵雞、洗米、煮菜、種菜、引水、灌溉、鋤草、摘葉、抓蟲,四個姊弟跟在母親身後幫忙。田裡的事情不少,外頭一點風吹草動,樹上掉下的蟬殼、溪邊飄過來的蜻蜓,足夠他們圍上去摸個半天。

 

有一天近午,祖父剛回到家,日頭正炎,差不多要進屋休息,父親和他三姊在田裡,撥開眼前遮覆低垂的香蕉葉,出現一隻比他臉還大的蜘蛛。

 

那傢伙,像隻圓滾的虎斑小貓,伸出八隻細長的毛茸茸的腳,全身茄褐色,肚腹裹一圈圈粉白、青綠的花紋。父親說,瞧牠看人的樣子,應該是隻母的,眼裡閃著青光,口中咬住一顆蚱蜢頭,纖腰間抱一球白色蜘蛛蛋,好像扛著包袱走累了,正停歇在父親一腳要踩下的蕉葉上。旁邊他三姊示意要動作放輕,姊弟各摘下頭上的斗笠,左右兩邊,敲鐃鈸一樣,輕巧地闔住這隻怪物。

 

「抓到了抓到了!」

 

姊弟倆大叫,斗笠外露出兩小截蜘蛛的腿,粗如兩根小指,鬚毛僨張,看得父親既恐懼又興奮。突地後腦杓痛了一下。

 

「作食不作食,你在搞啥蚊子?」祖父不知何時已靠近,在身後用鐮刀柄猛敲一記,父親整個人彈起來,斗笠翻在地上。那隻肥蜘蛛盤坐在斗笠上,極有氣勢地將腰腹一沉,回頭看他一眼,一下子竄到斗笠背面,再逃到香蕉葉底下,從葉片下方一溜溜過,那貼在地上的葉脈好像給搔了癢,拱起身來放牠通行,又整片貼回地上。

 

「那是什麼?」祖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從口袋掏出半根菸,手上的番仔火掉在地上。

 

「老鼠嗎?」

 

兩姊弟搖頭。

 

祖父上前一步,一手拿著鐮刀,一手掀開那片香蕉。葉嘖嘖,整隻紫咚咚紅通通,八隻腳拱起來,比一隻老鼠還肥,腿肚像蟹螯,又長又多毛,抱住一顆雞蛋似的卵囊,仰天抬頭,像匹戰馬似的,瞪著祖父。

 

父親說,這下子他和姊姊也嚇到了,背上沁出冷汗。他姊「咦喲」一聲尖叫,斗笠一丟轉頭就跑。父親覺得奇怪,剛才不過讓牠逃開躲了一下,怎麼突然吹氣似的脹大了兩三倍。這隻怪物,臉上一副「看你們敢把我怎樣」的兇惡狀,父親說,在這田裡除了祖父,一向就他最大。他養過碗公仔大的蟾蜍,抓過蚱蜢一般肥的螞蟻,床底下遇見小腿粗的錦蟒,溪邊撈到小腿粗的鱸鰻,眼前這隻陰陽怪氣來路不明的東西,讓人除了害怕,還看得一頭霧水。

 

「剛才沒那麼大隻!」父親疑惑著,退了兩步。

 

祖父沒要為難牠的意思,斗笠一揮,「嚇」一聲喊牠走。彷彿聽得懂人話,怪物八隻腳朝後邊直直退去,頭還眈眈盯住前方這兩個人,速度很快。

 

退了幾十步,翻過身來,跳到一株香蕉身上,三兩下踩著葉子彈跳逃開。

父親說,那怪物一踩在香蕉葉上,就像猴子攀在上面一樣,一株株樹叢立時矮下頭,恭送牠離開。

 

那隻蜘蛛,就這樣消失在香蕉園。裡「以後碰到這種的,不要惹牠。」斗笠在父親頭上敲了一下,祖父將那半截香菸啣在嘴邊,「是誰先來這裡的,還不知道哩。」

 

父親當然聽不懂祖父這話的意思,但他小小的腦袋還是記下來了。自從見了那隻蜘蛛王,父親發現,香蕉園裡藏身各種大小不一的蜘蛛,紅蜘蛛綠蜘蛛黑蜘蛛,南來北往,交通聯絡,忙碌異常。牠們不會偷香蕉,只愛在香蕉身上爬上爬下。枯黃的蕉葉像筍乾,和吹過的風吵起架來擦擦嘎嘎,異常刺耳。香蕉結實累累,一串好幾層,像座倒吊的環形寶塔,底端墜下一朵巨形紅蓮花苞,秤鉈一般指住地心。蜘蛛在那莖脈上搔首弄姿,顧盼自雄,目中無人,張牙舞爪。蜘蛛一攀上蕉頂仰天長嘆,香蕉頭腳便震顫發麻。一夜之間,莖幹上垂眠的蕉實熟透大半。溪水潺潺,蛙鼓鳴,雷蕉影幢幢,豬糞飄香。那幾年天候又晴又雨,土壤鬆軟,香蕉肥沉,早晚兩根,糞澄澄尿清香,日夜安穩好眠。

 

遇有蕉實不產的季節,祖父依然睡早起早,屋前屋後巡守繞,行兩隻狗緊跟在後。父親有時被狗吠聲叫醒,床邊窗子前望出去,黑漆漆蕉影下一個瘦黑身影,知道是自己的父親,倒頭又沉沉睡去。

 

 

 

有一天祖父告訴他,過幾年香蕉長更粗,更好賣了,你跟我一起去擔香蕉吧。

 

父親聽見這話,腦子裡立時出現夜裡他父親的身影,就在那黑洞洞的樹林裡消失不見,像有隻怪物張大口等在那裡,他的父親就這樣被吃進去,半天之後,又從那邊出現。再過一段時間,自己也要跟著走進這黑洞洞的樹林裡,肩上一下子壓了兩籠香蕉,父親雙腿直發抖。後來發生一件奇怪的事。

 

有人偷了祖父的香蕉。

 

早在半個月前,祖父就發現了。這幾年,他把第一趟扛上來的先藏在茶亭後面,說是藏,如果有人經過,一眼也看得見那兩籠東西。只是天色黑漆漆的,山裡沒什麼人,幾年來都這樣放著,也沒怎樣。這一陣子,祖父轉回家擔第二趟上來,覆在籠子上的蕉葉已被人掀去,從撕開的地方算,被偷了十來根,有時七八根。

這麼夜的山裡,誰會上來,趁祖父不在時,偷那幾根香蕉?

 

吃飯時,祖父對父親說,早點睡,明早帶你上山,你幫我顧香蕉。

 

才六歲多的父親,一聽這麼冷的半夜要跟著早起,被丟在山的那邊,

 

牙齒差點把舌頭咬掉。如果來偷香蕉的是個鬼還是什麼的,可要怎麼辦才

好?

 

祖父看出他的害怕,狠狠罵了一頓,說沒出息,遲早這香蕉換你來扛,早一點看你阿爸是怎樣辛苦,家裡才不會白白飼隻肥老鼠,啥都不會。

 

那一夜天色特別暗,冷風特別透,父親穿上祖母替他縫的襖衫,門縫邊的風吹得他腳心發酸,寸步難行。他父親一件薄衫,擔起香蕉,幾步之後已經遠遠走了一段。祖母一把推他出門,:說「趕緊跟上,用跑的!」

 

父親聽見身後門關上的聲音,一咬牙,拚命往黑夜的樹林裡跑去。祖父離他有十來步遠,可這十步對父親來說,大概是這一生最遠的一段。路往後幾十年,他不時還會夢到整夜要追上那十步的距離,醒來一身冷汗。

 

父親一直無法理解,肩上擔著百來斤重物的祖父,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如何能健步如飛?看他腳一踩膝一彈,扁擔極有節奏地上下晃動,像是肩上長了兩片薄翅,輕輕搧動空氣,擔子便減去四五十斤。祖父吐氣均勻,汗水涔涔滴落,父親在他身後,不住喘著心臟快跑,汗水滲進土壤裡嗤嗤出聲,半瞇著眼死命往前追趕,生怕一個落後,就在他父親身後的那十步之間,竄出什麼鬼怪。

 

終於,他們到了山頭上的茶亭。祖父卸下擔子,抓起頸上毛巾抹汗,挑著空籠子要回家,叫父親在那亭前等著,看有誰來偷香蕉。父親來不及說好,祖父已消失在眼前一片黑暗中。

 

父親坐在亭子邊一塊石頭上,石頭心寒意不斷透出,從屁股直竄上腦門。父親說,那種冷,現在想起來還會發抖,是那種冷到腦腔裡有冰柱在鑽,鑽到讓人齒牙脫落的冷。他四下張望,幾棵黑影幢幢的大樹枝葉搖晃,嘁嘁嚓嚓,聽得清不不楚,好像那裡面躲著什麼,正瞧著底下這一個小孩。

 

父親靈機一動,想如果小偷來了,遠遠瞧見有人坐在這裡,他還會過來嗎?

或者看見是個小孩,也許三兩下抓起來打昏,丟到山溝裡,香蕉還不是照

拿?

 

父親隱約聽見茶亭後面有水流聲,他想到如果自己被丟在那裡,溪水沿著鼻孔流進來,灌滿整個腦袋,等到他父親再上來,他的眼珠早已被蝦子螃蟹箝出,塞到他嘴。裡平時父親玩累了青蛙,將牠們握在手中一捏,一肚子內臟像條細繩從

嘴巴裡噴出,眼球暴突掛在嘴邊,一臉驚訝,兩腿不停抽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慘狀。最後父親會把黏糊糊的青蛙丟到溪溝裡,甩出去時咒罵,滿嘴爛腸爛肚,看你怎麼嘎嘎嘎!飛在半空的青蛙「啪」一聲,伏在水流上,像一片葉子水面上旋轉幾圈,流到下游,或者被鴨子啣起,一口吞下肚。

 

不知是誰告訴父親的,只要摳出青蛙的眼睛,就算牠回來報仇,也找不到仇家。……父親努力回想,有沒有哪隻的眼睛忘了給掏出來,如今流到這茶亭後的溪溝,眼球帶血滿口吐沫,正一步一步爬上山坡。……

 

想到這裡,父親突然跳起來,一下子躲到香蕉後面,忽又換成茶亭柱後。轉念又想,就算蹲在那裡,小偷來了把他一腳踹下去,反而更快滾到山溝裡。黑暗中,他好像看到那隻眼珠子帶血的青蛙,滿嘴啣著腥臭的內臟,靠在溪石邊,正在跟蝦蟹商量如何報仇。

 

不一會兒,父親又爬上茶亭邊一棵老樟樹上。心想:等一下撿幾顆拳頭大的石頭,擱在枝幹凹縫間,像砸水蛇那樣,先吼一聲嚇住對方,待那人抬頭一看,朝他腦門猛K下去,包準敲爛他半顆腦袋。於是父親上上下下好不忙碌,枝幹漥洞間塞了十幾顆石頭,然後縮起身子,像隻鳥一樣,蹲在那樹上。

 

不知過了多久,不見小偷過來。父親想,該不會小偷已經來過,就在剛才他快睡著時靠近,發現樹上有人,所以走掉了?這樣想,反而讓父親怕起來。從這枝葉間望出去的四周,烏漆麻黑的山裡,那看不見的誰,正蹲在黑暗的某個角落看著他,手上摸著石塊。

 

溫度愈來愈低,父親的膀胱愈脹愈緊,可又不敢下樹解決,發麻的兩腿之間,撐著一個快爆破的膀胱。他實在受不了,把身體往主幹上移動,掏出小鳥來,深深吸一口氣,一肚子熱尿沿著樹幹冒著煙,撒了下去。

 

真舒服呀。

 

尿水奔出來的瞬間,父親打了個冷顫。

 

那個偷香蕉的來了。撥開香蕉葉,摘了幾根抱在懷,裡臨走前被樹幹上一柱竄流的水聲嚇到,抬頭望見父親。

 

是隻猴子。

 

很奇怪,即使那麼暗的夜,還是可以清楚看見那隻潑猴,長一張奇怪的桃子臉,兩額隆起,往眉心頂上凹下,下巴處尖出一個錘子,瞪眼張嘴。

 

至於牠是驚訝,怎麼樹上有人?還是怎會有人爬到樹上尿尿?恐怕只有猴

子自己明白。

 

那潑猴知道自己被看見了,還是要偷,撈起一大串,緊縮著脖子,抱在胸前朝茶亭後頭逃走。父親蹲在那樹上,覺得應該要修理牠,左右摸來摸去,石頭握在手裡,卻不敢投下來,看著猴子消失在斜坡的草叢中。

 

父親感覺那猴子走遠了,這才從樹上爬下,揀起被猴子摘去一半的那串香蕉。不遠處有個模糊的人影靠近,是他父親上來了。

 

「猴子,是猴子。」父親舉起那串剩一半的香蕉喊著。

 

「飯桶,連隻猴子都趕不走,比阿財還笨。」祖父一掌甩在頭頂上,

 

父親跌一個踉蹌,繼續守在這裡,等他父親從市集回。來下一趟祖父出現時,天已經亮了。他挑起原先留在這邊的兩擔,帶父親一同往市集走去。

 

市集人來人往,吵吵鬧鬧,父親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他伯母的大哥在屋簷前賣菜,跟祖父抱怨今天生意真難做,剛才來了兩個大人,少不了拿些東西出來孝敬,看見你家香蕉好,他們就割去吃。了祖父一看,先前扛來的兩籠上層整個遭翻開,下面一層香蕉翻上,來被人胡亂挑揀過,每串割去長短不等,兩根啃到一半的香蕉,連皮丟在籠子上。

 

「駛伊娘,幹!」祖父咒罵著,香蕉全部搬出來,還好底下三層沒翻動,趁買主沒來之前,趕緊重新排好,整整齊齊放回去。

 

「好心的頭家,我兩天沒吃東西了,快餓死了,給我幾根香蕉好嗎?」

 

搬放香蕉時,一個駝背的老太婆在祖父身後喊著。她拄根木棍,身形瘦小,瞎掉一眼,整個眼窟窿既黑且深,好不嚇人。

 

父親躲在祖父身後,他父親先是左顧右看,大概覺得這老太太肚子餓,怎沒向旁邊賣草粿、麵茶的乞討,顛倒過來要香蕉吃?祖父沒想太多,從籠子裡拿出被猴子摘去幾根的那串,整個送給老太婆。

 

老太婆連聲說謝,慢慢往市集另一頭走去。那買香蕉的騎著鐵馬過,來秤一秤重,量比平常少了十幾斤,這部分的錢要扣掉。祖父沒奈何,錢算清楚後,扛起籠子,往回頭的路走,還幫父親買了塊燒餅。燒餅酥脆,芝麻咬在嘴裡又香又甜,父親說,他這輩子愛吃燒餅,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祖父走在前頭,一路上嘴裡咒罵著,今天什麼狗屎日子,諸事不順,還說回去田裡要摘幾根辣椒,下次塞進香蕉裡,餵這隻猴子吃到屁眼著火。

 

還沒回到家,祖母已經站在樹林口招手,更麻煩的事還在後頭。

 

 

 

「日本人來了。」祖母喘著氣,說剛剛幾個阿本仔到家裡來,手拿簿冊喊祖父的名字,抓他要去南洋當兵。沒看見人,米缸鍋碗翻了一地,說明天會再過來,叫祖父在家裡等著,別讓他們把屋瓦給掀。了臨走前,四五個警察抄起長鐮刀,香蕉樹下興奮地唧唧叫吱吱跳,割去一大串,兩個人前後抬著走人。

 

祖父說,人家訂的貨,明天照常要送去,我一大早出門,看他們抓不抓得到。也要祖母這邊小心,也許給他們一些香蕉,就放過祖父了也不一定,不要想得那麼恐怖。

 

第二天一早,祖父已經在路上,日本人來得比昨天早,沒見到人,哇哩吧嘎口水亂噴,掏出槍來抵住父親的額頭。父親說:那槍管子還真冰冷,他努力抬眼,想瞧看額上那根東西裡面藏什麼,母親跟三個姊姊則縮在灶那邊發抖。

 

日本人一走,父親和祖母沿著山路去尋,想說若半路遇見祖父,叫他先在山裡躲一躲,別被日本警察遇上。母子倆走一陣跑一陣,鼻子一吐一吸之間已跨出六七步,父親腳尖才剛點地,被前頭緊緊拉住斜奔而去,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可以跑這麼快。

 

到了茶亭前一個山頭,站在那高處低頭一看,斜坡下樹林間,隱約看見祖父正擔著香蕉,扁擔上還站隻猴子,在他們腳底下的山路上走著。照理說,這時間祖父應該往回家的路才是,卻正要往市集方向走。父親認得擔子上面那隻猴子,桃子樣的怪臉,是偷香蕉那隻潑猴。知道上頭有人正瞧看他,也不躲,一派自在,撓腮左顧右盼。祖父也沒發現牠,逕自往前小快步走去,扁擔在肩頭上隨籠子晃動,上下不停搖擺。

 

祖母往下叫了幾聲,他好像沒聽見,狡猾的日本警察已經追上,來見到祖父就在腳跟下方,大吼要他停下來,扯開喉嚨巴格巴格嚷叫,祖父仍舊埋頭走路,肩上一晃一晃。一個胖警察從腰間拔出槍,「砰!」刺鼻的煙硝味衝出,扁擔上那猴子翻下來,摔在地上。祖父仍舊扛著他的香蕉,繼續往前。日本人追下山去,祖母和父親跟在後面,跑到剛才那猴子摔落的地方,草葉上還有一星點火藥味,可是沒見到那隻猴子。兩個日本人繼續往前追,三兩下就把他們拋在後頭,留下母子兩人氣喘吁吁,望著他們消失在樹林的盡頭。

 

他們在原地站了半天,沒見到日本人押著祖父過來,只好轉回家去。

 

一到家,祖父正坐在灶旁起性子,說肚子正餓,你們瘋哪裡去啦?手一掃,鍋裡泡水的米給打翻在地上,幾個姊姊上前滿地撿米粒,祖母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祖父說,只有兩籠香蕉陪著他,哪來的猴子?父親說,就是上次偷吃的那隻。兩個大人對看一眼,這事太奇怪了:剛才祖父明明往回家的路上走,什麼人也沒遇到,怎會變成往市集的方向去?

 

夫妻倆還在擔心日本警察回頭抓人,沒時間想那麼多,砍了幾把香蕉葉,叫父親跟在後頭拿著,跟祖父攀到屋後山坡上,在幾棵細葉密生的樟樹底下站定,山腳下的屋子掩蔽在層層樹影中。舖上葉子,祖父說底下煮好了趕快端上來吧,這樣餓下去不是辦法。父親走回到屋後,回頭一看,他的父親裸著上身,在兩棵樹幹交會間左撈右攀,前後張望,身手矯捷,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隻猴子。

 

祖父在樹林間躲了幾天,香蕉靜靜垂掛樹上,沒人摘採。隔壁村一個老阿伯路過,祖母割下一大串給他,順便探問外面動靜。阿伯說,幾天前兩個日本警察來過這一帶,便失蹤了,派出所以為他們發生意外,打算派人出來找,卻傳來有人在南投山區看到他們,兩人抱著荒山裡一個無字的墓碑,雙眼無神,衣衫齷齪,嘴裡嚷嚷不知在說什麼。

 

同僚拖著他們回到所裡,已經很晩了,幾個警佐正在賭牌,阿伯那晩幫忙送吃食到派出所,在門口見到那兩個垮坐椅子上,打招呼也不理人,喝醉酒似地搖頭晃腦,說的話沒一句能懂。他猜想這兩人大概是被鬼帶路,帶到魂魄飛散,六神失了主。

 

這種事發生在日本人身上,阿伯悶在心裡只感到好笑,也不跟他們多說什麼。一個禿頭警伯端起一碗酒水含在嘴,噗噗噗噴他們一身,又叫人到後頭拿鹽巴,朝兩人身上灑下。他們仍在胡言亂語,天上掉下金幣似地四隻手空中亂抓。那警伯幾十個巴掌,把兩人的耳腮甩出紅印子,倒在地上又滾又爬,撞桌翻椅,紙牌、茶杯、酒瓶、簿冊全掃到地上,吭呤匡啷,破的破、滾的滾,茶汁潑濺一地。幾個警伯使出蠻力按住頭頸,把兩人的肥脖子硬生生扯長一截,緊緊貼住地面,好像待宰的鵝,喉頭兀自咕嚕咕嚕,用力一捏,要跳出一隻蛤蟆似的。

 

警佐們拿來兩副手銬,七手八腳扶那兩個起身,一環栓住窗柵,另一環扣在腕上,兩人仍舊癲著身子,起乩似地亂晃一通。警佐叫阿伯幫忙抬張桌子給他們靠,阿伯正要走人,一隻警棍從身後伸出來,在他肩上掂了幾下,意思是這件事不准傳揚,否則要他好看。

 

第二天一早,事情還是傳開了。全村莊都在說,日本狗上香蕉園抓人,抓到鬼帶路,好兄弟上身。至於祖父肩上站一隻猴子這事,究竟是誰說出去的,沒人知道。阿伯說,先前村裡有人見到祖父,就看過扁擔上那隻猴子,以為是祖父養的,也就不甚在意。如今村裡傳說,那猴子是大聖爺的徒弟,派來保庇祖父的。祖父尖嘴猴腮,手長腳長,肩沉背聳,一看就知跟猴子是同一族的,難怪那麼會種香蕉。

 

可是父親說,祖母討厭這種講法。

 

至於日本警察那邊,可就糗大了。堂堂兩個警察大白天抓人,抓到荒山野地,把自己搞到瘋癲,真沒面子。阿伯說今天他來是要祖父小心,警察什麼時候出現也不知道,沒事就躲起,來不要在家裡晃。

 

 

 

那一夜,地上颳起南風,牆腳邊透出一層厚厚的水氣,又濕又悶,間雜縷縷涼意。祖父受不了山裡的濕氣,睡到一半溜下。來說這麼晚了,他們應該不會來,天亮前再上去躲著。也許是太累了,一躺下便酣聲大作,鼻息如雷。父親這幾天手腳展放睡慣了,多了他父親上來擠著,剛做到一半的夢被擠下床去,同老鼠躲在床洞下,露出鼠眼般的微光東張西望。父親左翻右躺,難以入眠,耳朵貼近牆邊,外面兩隻狗走動的聲音一清二楚,正納悶這兩隻怎還不睡,接著聽到牠們令人發顫的哀䂷,悶悶沉沉,鼻腔喉管裡上下吞吐。這種聲音,父親後來才知道,是狗見到了令牠們害怕的物事被嚇到,主動求饒時才會有的。父親沒聽過兩隻山間小霸王這樣吼過,兩手緊抓棉被,頭髮豎起來仔細聽著,發生什麼事了?

 

再往遠處聽,屋後溪流喘喘,溪床震動,溪底的石頭緩緩推移出聲。

 

屋內家人輕重不一的鼻息,最遠的是他父親,幾百年沒睡覺,三魂七魄一齊休工,誰也不理。再過來是三個姊姊,吐氣呼呼向上,噗噗沉息腳底,嘴角齒間嘶嘶。她們全去了不同的國度,而身體仍在這裡。父親想,如果此刻發生什麼,他在這裡叫他們不起,喊也不應,這可要怎麼辦?

 

身旁是他母親。很奇怪,父親說,那麼黑的夜,兩人平躺在床上,他可以清楚感覺到,母親同他睜眼望向屋頂,已經很久了。

 

沒錯,他們兩個都聽見了。

 

幾千隻幾萬隻腳穿草鞋磨擦土地碎石的聲音,屋前屋後香蕉園草叢樹林間,一起圍攻上這屋子,牆壁上快步細碎行走,聲音一層疊著一層,聽得人心底豎毛,耳根發癢,背脊涼颼颼,喉頭搔到要把舌頭咳出。來祖母悄悄掀開棉被一角,握住父親的手,滲出的冷汗濕了半張被單。

 

他們倆身披被單坐起身,耳朵四面搜巡那聲音。牆根冒出,門邊竄入,攀樑上柱,掩壁遮瓦,成群聚集在他們母子頭頂上,又穿過瓦縫,一潮一潮不斷湧上屋頂,像要掀開屋瓦,把整面屋頂扛走。祖父的鼾聲頭頂腳底貫通,早跟床牢牢睡成一片,母子倆不敢喊醒他,盯著土牆屋瓦,隨時有可能鬆垮崩解,癱在他們一家身上。雖說屋裡一片黑,看久了,眼睛裡也亮出一絲火來,祖母緊緊摟住父親肩膀,五根指頭快陷進肩骨裡,父親不覺得痛,也不敢出聲,就那一刻,他知道祖母看到了什麼。

 

因為他自己也看見了。

 

幾十萬幾百萬隻手掌大的蜘蛛,部隊行軍似地,後隻疊前隻,吱吱喳喳、嘁嘁嚓嚓、天南地北、密密麻麻,草鞋上、䙢櫃邊,牆根到屋頂,看得到的地方全是牠們的人馬,一隻壓住一隻,堆得有棉被那樣厚,腳毛肚腹交叉重疊,身軀飽滿,眼神熒亮,層層覆蓋屋子。父親想,如果驚動牠們圍攻上來,下一秒鼻孔、耳洞、眼漥、肚臍全搔著蜘蛛腿毛,嘴唇被蛛絲黏附,這一雙雙神氣飽足,曾經爬過這山盪去那山,山谷裡第一員運動猛將的腿,如果全撲上身搧動攢掇,後果真不堪設想。阿財與大象,知道主人在裡面正遭逢什麼,不敢輕舉妄動,在屋外無力地哀哀出聲。

 

父親全神聽著那些蜘蛛的去向,過沒有多久,好像找到目標,整個往屋子後方移動,動作迅猛,彼此推擠,把屋椽頂上去,撐出半隻手掌的寬度,好讓後面的快速通過。舞了半天,走得差不多了,一隻手腳竹筷般長,身軀如碗公大的蜘蛛殿後,牠緩緩回過頭,眼裡的青光掃過整個房間,八條腿像傘骨般往肚腹一收,「砰」一聲拋下屋頂。幾年來積藏在樑上瓦間的灰屑噗噗掉落,整間屋裡漫飛,祖母趕緊橫拉被子,悶住家人的臉。

 

過了許久,塵埃落定,一切又安靜下來,遠方啼出第一聲雞鳴。父親探出頭,天色亮出一絲光,身上彷彿多蓋了一層棉被,房間裡滿是厚厚的灰,下過雪一樣,這裡變成是別人的家,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肩上被祖母十隻指爪緊緊掐進去的地方,開始隱隱作痛。

 

好像做了一場夢,全家呆坐在床上,灰頭土臉,一時之間醒不過來。天稍亮,外面幾隻雞不見蹤影,雞毛散落一地,塵土裡有未乾的血漬,還有一大堆蜘蛛的長腳。

 

母子倆對看一眼。昨夜在黑暗中,看見的真是蜘蛛,只是不知牠們有否發現床上睡覺的這一家人。

 

他們花了大半天的時間謄桌挪椅,拆被單拭櫥櫃,灑掃洗抹,清出幾張扁平如紙的老鼠乾、壁虎乾,連灰污一起倒進溪中。經蜘蛛這麼一騷擾,

 

整條溪好像打個大噴嚏,把河道嗆得更彎更遠了些,來來回回得多走幾步路。那些灰撒在溪上漫流,漸漸在下游鋪開來,成一條灰毯,慢慢化成一條巨大的灰蛇,朝更遠的地方游去。

傍晚,隔壁村庄的阿伯又來了,說日本人昨夜來過,拿槍抵著他,要他帶路前來抓祖父。阿伯和幾個日本警察走到這山坳,香蕉園旁邊蹲著兩隻有氣無力的狗,一片雞毛飛舞。

 

日本人覺得莫名其妙,這沉悶凝滯的夜,哪來的風吹得滿地雞毛起舞?

 

阿伯指著地上一片荒草,說一家子就住在這兒。一個警佐以為他騙人,舉起警棍要捅下去,先前來過的那兩個說,是這裡沒錯,手上火把四周晃了晃,除了與肩齊高的雜草一路蔓生到山腳,啥也沒見到。這兩個吃過虧,知道不太對勁,不敢上前,那禿頭的警佐掏出口袋裡的酒,拔開瓶蓋,往眼前灑了一線,火把舉高,臉上獰笑著,倒插火把,朝地上一畫,「轟」一聲火光爆起,瞬間那禿子下半身著火,唉喲唉喲摀住褲襠又叫又跳。

 

幾個警察先是呆住,扯下香蕉葉往他身上一路撲打,這火兇猛異常,幾柄蕉葉全被點燃,熾烈的火光照得半天空發亮。最後那禿子給趕到溪流裡蹲著,還好只手腳燒紅幾塊,一身濕答答像落水狗,嘴裡哇啦哇啦踉蹌離去。阿伯跟在後頭,一面覺得好笑,一面回頭望著山腳下一片野草,心裡納悶:這家人哪裡去?了

父親想起他和三姊一同抓住的那隻蜘蛛。是那隻與他們相看一眼,旋即逃逸無蹤的青眼怪物,昨夜率領徒子徒孫大軍壓境、彌天蓋地而來。至於能把整幢屋子覆蓋到無影無蹤,是如何辦到,恐怕也只有牠們知曉了。

 

日本警察沒再來過。天氣晴一陣雨一陣,泥軟土爛,香蕉老株倒下,新苗側邊生出,螞蟻爬上蜻蜓飛來,幾十天過後又長成大香蕉樹,結實纍纍。祖母同兩個姑姑走到隔壁村買些米,糧見路上行人晃蕩,個個神清氣爽,才知道日本已經戰敗投降。

 

一個月後,父親揹起祖母做給他的布包,跟在他父親後頭,一起走到籠仔坑,然後一個繼續往市集去,一個從小徑岔出,走到村莊裏的小學讀書。祖父常跟父親說,有一天香蕉得換他來扛,然而父親這輩子從沒扛過。

 

上學後,他的功課好得不得了,許多人都說,真不像祖父生的。就這樣一路讀到唸師專,在家裡頂多幫忙把香蕉割下,和姊姊一起抬放到籠子裡擺好,或幫忙祖母把砍下的竹子,放在簷下,用柴刀削去凸出的枝節,再剖成瘦長的竹片,編成一個一個籠子。

 

父親常說,他這輩子讀的書都是香蕉換來的。他小學二年級那,年籠仔坑底下開一條新路,有人在雜草掩蓋的山溝中找到兩座石雕神像,一座土地公,一座土地婆,滿身綠苔,土地婆左眼凹下一個窟窿。村人還撿到一隻桃子臉的石猴。他們推斷,應該是日本人剛來的時候,給丟到山溝裡。於是在茶亭邊重新起了座廟,連那石猴一起供奉。落成開光那天,祖父特地擔了兩籠香蕉過去。

 

如今老家那塊田又一條新路橫過,幾年前賣給人經營民宿,整地、圍柵、蓋小木屋、庭園造景,夜半時仍舊燈火通明,咖啡飄香,早已不是父親口中那塊蟒蛇滑來蜘蛛爬去的香蕉田。前年父親去泰國旅遊,帶回來一隻陶土燒製的小猴子,圓瞪著雙眼,臉呈紅心狀,手裡抱一根香蕉。猴子擺在我兒子的房間,小孩子睡著了,父親時不時會走過去,看那猴子一眼,然後關上門,喃喃自語:說「啊,真快,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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