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聯合文學 2010/11/02 【文/葉佳怡】

 

阿義失蹤的那天,小梅坐在他的計程車上,頭靠在半開的窗戶邊。阿義不載客的時候絕不開冷氣,所以小梅總是穿得很辣,就連冬天也常常是細肩帶和超短的點點紗裙。夏天更是不得了,她上身幾乎只穿亮面比基尼,下身就是小熱褲:莓紅、寶藍、鮮黃、豔紫……網路上說這種叫做糖果色,甜滋滋的,而且每件只要199,小梅很喜歡,所以阿義替她付錢買了不少。

 

那天陽光很強,沒有風,天空藍得像是要滴出顏料。阿義載著小梅從大賣場回家,後座堆著大量臃腫的白色塑膠袋,其中至少有半袋是她愛吃的布丁。小梅還買了一堆冷凍速食,她堅稱那些冷凍義大利麵跟燉飯看起來很高級,所以不顧阿義反對買了一大袋。阿義一路上碎碎唸,說他媽媽看到這些冷凍速食又要不爽啦,亂花錢,小梅一彎腰脫下她左腳的高跟涼鞋敲他的頭,怎樣,是怎樣,買一點高級品不行唷,阿義右手撥開她,罵她肖婆,幹拎娘,我車上有肖婆啦。小梅咯咯地笑,衝著他耳朵吼,開快一點啦,這麼熱東西都要融化了啦。

 

上了省道,眼看就要到家了,阿義卻突然拐向路邊的便利商店。幹麼呀,小梅一邊拿廣告單搧風一邊瞪阿義,買套子啦,小梅聽了馬上拿廣告單丟他,剛剛那麼大一家店不買是怎樣,豬唷,整天就想做。阿義閃身走進便利商店側邊的正門,小梅覺得身體更熱了,頭也有點暈,就靠在半開的窗戶上。她看到省道上有幾隻黑狗蹲在路邊,一台摩托車經過牠們就突然追著跑,嚇得那個穿吊嘎的阿伯爆了一串三字經。她覺得好笑,轉頭想叫阿義看,透過另一邊的車窗和便利商店大片的落地窗卻沒看到人。可能去廁所吧,她想,又等了一下,轉頭看到後座椅墊上有冷凍食品流下的水,一肚子火就準備要去便利商店的廁所罵人。沒有呀,我們這家店沒有廁所唷。那妳有沒有看到一個黑黑的胖子來買套子?欸,我沒注意耶,我剛剛去後面補貨,沒看到有什麼人。騙人呀,妳是跟他串通好來耍我的是不是呀?怎樣,現在是怎樣?熱成這樣還有心情耍人呀?

 

阿義再也沒有回來了。

 

在等兒子和小梅從大賣場回家的下午,秀惠躺在沙發上思考等一下的說詞,她翻來翻去,怎麼躺都不舒服,汗在她的腿根聚集,她於是換了個方向,把腳張開對著嘶嘶響的電風扇。

 

秀惠想,自己好歹也四十五了,擺出長輩的樣子應該不難才對。或許她可以板起臉說,「我想要好好和你們談一談」,這樣他們應該會明白她的決心。她本來想直接找小梅單獨講,可是小梅不太聽人說話,什麼事都揮揮手說好啦,答應她的事情卻還是一樣都沒做,所以她覺得還是要兒子在場,就算兒子懶得說話,她也比較不會怯場,說話也卡大聲。

 

想到小梅那種態度,秀惠忍不住又要覺得自己歹命。她年輕時也算是可愛,瘦瘦的,大家都說她純潔,就算當了好幾年的西施還是會有阿伯誇她有氣質、還以為哪個老師來賣檳榔。她也不碰藥,乖乖的,有時候被人客摸手還會臉紅,常常被跟她一起賣檳榔的笑,說她純情小公主。大家在講男朋友懶叫多長的時候,她常常就是低頭專心抹葉子的白灰,或者喀喀喀地剪菁仔的蒂,要是人家還是堅持逗她,她就跑去外面拉客,做業績,也不跟人吵。

 

所以她遇到昌雄的時候,大家都說純情小公主終於等到白馬王子,她也不否認。昌雄開砂石車大概一個禮拜經過一次,每次快到的時候秀惠就坐立難安,又想用無線電問昌雄還要多久,又怕昌雄覺得她吵,收發器按著按著都要按壞了,還常常被別人搶去,故意在她面前叫昌雄honey,昌雄也只顧著傻笑。昌雄後來失業了幾個月,跑來秀惠的小雅房跟她擠,秀惠懷孕之後說要結婚,昌雄就跑了,後來才聽說昌雄早在彰化有老婆,沒有離婚的意思。西部的女人比較厲害吧,秀惠想,她看過照片,西部的西施打扮得一個比一個誇張,有的還扮動物,她實在做不到。最後她只好一個人留在東部到處賣檳榔,勉強湊合才把阿義養大。

 

哪像小梅,現在怎麼說的,草莓族嗎,要是小梅是草莓族她大概就是檳榔族,感覺比較硬。如果小梅沒有說謊的話,她根本當檳榔西施也沒多久,不到半年吧,就遇到阿義把她帶回家,然後整天在家游手好閒,只顧著抱怨阿義賺的錢不夠多,也不想想秀惠都還在當清潔工,她好意思。一個年輕人整天泡在網咖,還從網路上買一堆衣服,像什麼話。不行,今天一定要講,她知道小梅常常嚷嚷著要開賣衣服的店,可是眼下根本沒那個錢,一定要先叫她出去找點事情做。她想留在這個家就要付出,不管結不結婚啦,這種態度就是不行。

 

才想到這裡,秀惠就聽到兒子計程車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她轉頭,看到車子歪歪地停在他們鐵皮屋旁的水泥地,小梅從駕駛座下來,她有點驚訝,因為小梅根本沒駕照。然後她看著那個細瘦的小女生從後座拖出塑膠袋摔在地上,整張臉漲紅,散發著比陽光還熾烈的怒氣,一轉身透過窗戶瞄到秀惠,馬上拎起鞋子就往家裡扔。

 

「靠夭咧妳生的好兒子啦!」

 

秀惠看著掉在沙發後面的那隻高跟涼鞋,什麼話又都從喉嚨咕嚕嚕吞回了肚子裡。

 

小梅如果沒記錯的話,等到她終於覺得該去警察局報案,是阿義失蹤兩個禮拜之後。

 

那天都是雲,好像即將要下午後雷陣雨,空氣濕答答悶了她一身汗,內衣肩帶被遮陽傘柄鉤到彈回來還會噴水。她騎著秀惠的摩托車到最近的警察局,途中熄火了兩次,才終於到了警局的櫃台報案,說有人失蹤。值班的中年警察看了她一眼,問她多久,她還想了一下,才說兩個禮拜,警察笑笑說兩個禮拜才來,很悠哉唷。

 

小梅覺得警察嘴巴很賤,可是她不能生氣,她甩了甩手機上撒了金粉的紫色毛球吊飾,上面的鈴鐺響了兩聲。她今天特地穿了運動褲跟T恤,還有唯一的平底鞋,雖然平底鞋是粉紅豹紋,還是很花俏,但至少不是高跟鞋或恨天高,夠低調了,頂多就是低調奢華。她以為不是檳榔西施之後警察看起來就不會那麼討厭,不過好像還是一樣,中年警察帶她去後面的桌子填資料,起立時眼睛還是掃了一下她的領口,是怎樣,老娘就是胸部大呀,有爽沒,當檳榔西施靠胸部大至少還可以賺錢,現在都給你看免錢的啦。

 

等填完自己的名字和身分證字號,小梅突然就不開心起來,討厭,她不喜歡在警察局留資料,感覺很差,會讓她想到之前被抓的事。都是秀惠不來啦,那個死老太婆,到現在還堅持阿義馬上就會回來,她就是這種心態才會讓阿義的爸爸跑掉啦,整個人憨憨的。她每次想到秀惠都一肚子無名火,覺得她黏答答跟鼻涕一樣,之前老是黏著阿義,現在老是黏著她,然後永遠都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讓人很想給她兩巴掌叫她有話快講。

 

 

小梅終於把指定要填好的部分寫完之後,就坐在那邊等警察處理另一個哭哭啼啼的太太,大概是掉了狗還是怎樣。她轉頭,看到警局後方的窗邊長凳坐了一個小男生,光頭,穿著破爛的髒衣服和短褲,雙手被銬著,眼睛直愣愣盯著滑石地板。小梅無聊,欸欸欸地叫他,他完全沒反應,聾子呀,她又說,小光頭才斜瞪了她一眼,小梅也瞪回去,幹麼這麼凶,聊個天不行唷。小光頭別開臉繼續沉默,小梅卻還是自顧自地說下去,欸所以你為什麼被抓呀,我也差點被抓過,不過那完全是被誣賴的啦,其實我跟你講,還是不要犯罪比較好,做人要有格調,像那些誣賴我的人就超沒格調,那些人才叫犯罪,欸,講講話嘛,反正現在你也沒事做呀……

 

中年警察回來,說這傢伙脾氣很硬不講話啦,別理他。他問了小梅關於阿義失蹤那天的所有細節,小梅一直強調那天很熱,搞不好阿義有點曬昏頭,警察卻只在小梅重複第三次的時候在紙上寫了「天氣熱」三個字。後來小梅講到大賣場、冷凍食品、便利商店……警察突然問她,所以這個、阿義、他去便利商店買什麼?

 

小梅突然心裡一股恨,豬耶,就連失蹤都還給我找麻煩,講這種話多丟臉呀。警察繼續說,他買的、東西、說不定會和他的失蹤有關聯性唷,小梅本來都到嘴邊的「不知道」只好又吞了回去,舔了一下嘴唇,悻悻然地說,他去買套子啦。

 

她感覺到警察跟那個小光頭都抬頭瞄了她一眼。

 

中年警察又問了她一些細節的問題,她都回答得很隨便,一邊覺得自己很慘。幹麼來報案呀,阿義不回來就算了,反正警察的辦案能力從來也沒人相信。她越想越生氣,覺得阿義根本不會回來了啦,要不是覺得阿義不可能回來,她怎麼會絕望到來這個鬼地方。警察問她有沒有阿義的照片,她茫然地看著警察的臉,嗄了一聲,沒耶,可能他媽媽有啦,警察叫她之後有的話可以拿來,她也只是隨便地喔了一聲。

 

等到警察說這樣就可以了,她起立,正要轉身,突然看到小光頭正從長凳旁唯一開著的窗口跳出去。她嚇了一跳,欸欸欸,警察先生,那個、那個小朋友跳出去了耶,警察頭也不抬地把寫有阿義失蹤細節的資料夾收好,放進失蹤人口資料櫃標有「鄭」的那區,一邊說,啊,那個傢伙老是這樣啦,不要管他。

 

小梅走出警察局,摩托車發不動,她把車子立起來,踩呀踩、踩呀踩,踩得滿頭汗流過眼睛滴到地上。她超級不爽,就站在那邊大吼起來,是怎樣呀!悶個屁!要下雨就趕快下呀!

 

 

 

秀惠承認她在生小梅的氣,雖然現在外面有蟋蟀吵得不得了,但她失眠的主要原因還是小梅。

 

為了讓自己冷靜一點,她決定起床剪指甲,那是她的習慣,雖然一開始她總是一緊張就咬指甲,但後來學乖了,會用指甲剪,比較不會被別人唸,久了之後就算沒人看,她也早忘記怎麼咬指甲了。喀嚓喀嚓,夏天的夜晚總算比較涼爽,她突然發現剪指甲像是剪菁仔,就笑了出來,剪得更加勤快。

 

阿義會回來,這件事沒什麼好討論,根本也不需要警察,更何況,她不知道小梅有什麼資格逼她去報案。這個小女生有夠囂張,以前阿義在就叫他出門時順便載她去網咖,最近竟然偶爾還叫自己載她去,氣死人。她真不知道小梅現在錢哪來的,甚至懷疑她偷拿了阿義的提款卡,或者在偷自己的私房錢。她最近為了這個一天到晚算自己的私房錢,可是因為她藏在好幾個地方,有時候自己拿了哪邊的去用又忘記寫下來,搞到最後一團亂,也沒有證據,只好希望哪天小梅偷拿時會當場被她抓到,現行犯,終於可以讓她惦惦。

 

一年多前阿義帶小梅回來,她就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喜歡這個小女生,瘦乾巴,扁屁股,只有眼睛跟胸部大得不像話,像做出來的。阿義說小梅是台東人,秀惠只是點點頭,小梅也只是點點頭。秀惠大部分時候都待在花蓮,只曾因為朋友介紹去過宜蘭賣檳榔,沒去過台東,所以不知道還可以接什麼。小梅則只是懶得答話,眼神晃呀晃,嘴裡一直嚼著口香糖。秀惠覺得哪裡怪怪的,很熟悉,又說不上來。

 

直到有天半夜她從房間出來倒水喝,喝完一轉頭看到小梅坐在窗邊,嚇了好大一跳。小梅拉了一張鐵椅,坐在那裡蹺著腳,窗戶沒開,她就隔著玻璃往外看,挾著菸的手抖呀抖,肚子則微微往外凸,像是背後有什麼東西在撓她,旁邊地上散了幾個布丁空盒、零食袋跟塑膠匙。秀惠這樣一看就懂了,小梅吃藥,哪一種藥她搞不清楚,反正就像她以前工作過的一大堆西施,吃藥跟喝蠻牛同款,不但提神,而且爽。她其實羨慕她們,不像她,小時候媽媽還沒跑掉的時候一邊吃藥一邊告訴她藥是壞東西,講久了她就被說服了,不敢碰,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們爽。她偶爾偷偷希望某個西施吃藥吃到死,這樣她才能證明自己是對的,不過每個西施都還是生龍活虎,唯一她知道死掉的還是因為某天沒吃藥,恍神沒看路,一不小心就給卡車撞死。

 

所以秀惠看到小梅這樣,一股莫名的羞辱感升起,似乎小梅是被派來她家當面嘲笑她做不到的事。她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怎麼說,而且她站在那邊這麼久,小梅還是當她不存在。她又想,好像應該直接過去搶她的菸,才會讓這個小女生知道這是誰家,結果就這樣猶豫了很久,才走過去一點,又繞回來,最後還是直接回房間躺在床上。

 

就像現在她剪完指甲躺在床上,床單很薄,下面是硬木板。她聽到小梅在外面走動的聲音,一開始以為她要偷錢,後來聽到叮叮噹噹的聲音,才知道她在找摩托車鑰匙。她知道這表示小梅明天要去報案,本來想起身跟她理論,又覺得心口一陣酸,有點想哭。她沒有動,然後告訴自己,反正明天她不用去工作,想睡晚一點,然後洗洗衣服,也用不到摩托車。

 

窗外的蟋蟀還是唧唧唧地叫著。

 

 

 

 

 

「第幾次了?」小梅臉色難看地問。

 

秀惠跪在沙發前,抱著肚子,發白的側臉貼在廉價的沙發皮上,沒有回答。

 

「妳自己說、第幾次了……妳……」

 

小梅煩躁地走進阿義的房間,啊,現在應該說她的房間,她拿起打火機要點菸,喀嚓喀嚓,點不起來,只冒出無力而短暫的火星。她拉開桌子的抽屜找打火機,雙手在抽屜裡亂翻,又找到一個裸女打火機,喀嚓喀嚓,這個連火星都點不出來。她把打火機丟在地上,開始抓頭髮,每次遇到無法決定的事情她就抓頭髮,像之前賣檳榔有人要吃她豆腐,很番,她那時候抓了抓頭髮然後決定拿礦泉水丟他,嚇得那個司機邊罵髒話邊把車開走,還差點撞翻經過的摩托車。她想到這件事就笑了出來,然後又面無表情,坐在床上發呆。

 

 

過了一陣子,小梅走出去,拿遙控器把電視打開,她坐在秀惠的臉旁邊,隨便地轉台,韓劇裡面有一個女人抓著手機要跳河、政論節目的女立委罵另一個立委性騷擾、捲髮的烹飪節目女主持人邊跳舞邊做紅燒魚,然後她轉到購物頻道,在賣內衣,她停下來看,開始問秀惠要不要買新內衣,集中托高耶,看起來超大,而且還有蕾絲,接著下一個購物頻道在賣跑步機,她又問秀惠要不要買,欸欸欸這個對身體很好的樣子,妳看妳老是這樣行嗎,肚子一痛就痛成這樣,老了啦,不運動不行啦,妳覺得怎樣,啊還有那個按摩珠健身呼拉圈,有很多珠珠的樣子,可以瘦,哈,我也可以用。怎樣?沒錢?錢賺就有了呀,想這麼多。欸、這台有賣什麼奈米級葉黃素、對婦女好耶……妳可以坐起來囉、不錯嘛、啊這個面膜看起來很棒,妳看,怎麼樣,雖然那個主持人看起來臉歪歪的,不過面膜看起來很強的樣子……

 

在秀惠住院一個月之後,小梅才終於接下秀惠原本的工作。

 

第一天去報到,老闆給她一套灰色的制服,指一指角落的掃把,叫她先去斜對面的大樓掃樓梯間,兩小時後檢查,當作第一天的訓練,不支薪。小梅差點發飆,開什麼玩笑,做白工呀。不過老闆一講完就接起電話,邊講邊揮手趕她,她翻了個白眼還是出發了。

 

她其實早就可以離開秀惠,畢竟阿義失蹤了七個月,還跟他媽媽住在一起搞得她像守寡,有夠煩。秀惠不喜歡她,這件事不令人驚訝,反正從來沒什麼女人喜歡她。小梅本來只是習慣這件事,久了之後乾脆反過來,直接和所有女人為敵,這樣她至少知道對方為什麼討厭自己,並且當個明目張膽的賤貨。不過秀惠很怪,就算不喜歡也不講,從頭到尾只顯得小梅顧人怨,也讓小梅沒有發洩的快感。阿義失蹤越久,狀況越明顯,秀惠越表現出自己什麼都可以忍,小梅越想激怒她。於是她每天偷錢,不想出門就指使秀惠幫她買飯,有時還直接把摩托車騎走兩三天不回來。家務更別說了,會把喝完的飲料杯丟到垃圾桶就算是給秀惠作面子了。

 

誰知道秀惠就這樣病倒了。

 

小梅一邊掃著樓梯間數不清的菸蒂,一邊覺得冷。樓梯間有一大堆小鋁窗,要不是關了太久打不開,就是開了太久沒辦法關,冬天的風就這樣灌進來。她在樓梯間遇到很多抽菸的人,大部分看到她都不開心,像被打擾了,她也無所謂,要是有人丟下菸蒂沒踩熄她還會叫人家回來重踩一次,別以為可以找她麻煩。

 

真的,沒人可以找她麻煩,只有她找人家的麻煩。她離開台東前差點被別人害到警察局,明明就是另外一個女人當老闆的情婦,還偷老闆的錢,最後竟然把不見的錢都賴在她身上。開玩笑,老娘是誰,難道會乖乖被你們陷害?她連續一個禮拜打電話給老闆的老婆,把她所有知道的垃圾事講了兩三遍,連那女人說老闆抱怨老婆胖、不會扭、下面臭得像餿水都講,當然還不忘加油添醋一番,弄得他們雞飛狗跳,再也沒人提起錢的事,然後她就自己跑到另外一家檳榔攤,薪水還比較好。

 

她想著就笑了,然後終於從十三樓掃到五樓,很喘,就摸出菸靠在窗口抽。最近好像要選舉,小梅看到路燈上綁滿了旗子,一些警察開始在路口放路障,她猜大概晚上有活動,然後想到秀惠一直要她去考駕照,她都不管,要是等一下被臨檢就慘了,是怎樣,不會這麼衰吧。她又抽了幾口,後面的鐵門被撞開,一群年輕的小女生剛從補習班下課,講話跟尖叫一樣,一邊推一邊擠著要衝下樓。小梅轉身叫她們閉嘴,她們安靜了大概一秒,又小聲笑著繼續跑,幾個還邊笑邊罵她神經病。她正要追上去拿菸蒂丟她們,肩膀就被拉住,看到老闆瞪著眼睛,怎樣,兩小時了嗎,她乾笑一下,腦子裡突然浮現秀惠躺在病床上,還在忍耐的樣子。

 

她大聲說歹勢啦,然後拿起掃把用力掃了起來。

 

是凌晨,秀惠想。

 

她往右看,窗戶外還是灰白的天空,還是遠遠幾棟大樓,其中一棟還是掛著一個桃紅色招牌,用白字寫著莘莘托嬰(七樓)。

 

秀惠沒看它在晚上亮過。

 

那幾棟大樓都很遠,雖然看得到很多窗戶,但看不到裡面。秀惠無聊,本來想說認真看就看得到,還可以知道原本的托嬰中心現在變成什麼,可是頂多看到人影,暗暗的,晃來晃去,連是大人小孩都看不出來。

 

她不知道托嬰中心到底在幹什麼,阿義小時候,曾經有一個新聞很大,說托嬰中心害死了一個小孩,好像是窒息,她那時候只是覺得很驚訝,小孩有這麼容易窒息嗎?新聞裡的媽媽戴口罩,戴墨鏡,說有錄影帶,錄到小孩趴著,然後沒人幫他翻身,害他活活悶死,她就更驚訝了。她的阿義不管趴著還是躺著都可以,有時候綁在她胸口,臉就埋在她身上一直睡,睡到秀惠都懷疑他死了,結果一餓起來還是大哭,吵得不得了。曾經有一陣子秀惠帶阿義去賣檳榔,買了一個比較大的籃子讓他躺在裡面,有時候他吵,其他西施就把電子樂開得更大聲,久了之後阿義哭累了,她們也早就忘記阿義哭過這件事。

 

小孩不就這樣嗎。

 

秀惠肚子一陣劇痛,她想到護士說,真的很痛可以按鈴,可是她還是忍耐下來了。對她來說,痛就忍耐,不就這樣嗎,不過這種事要是讓小梅知道,一定又要罵她,然後馬上瘋狂按鈴叫護士來。秀惠其實一直覺得自己沒那麼嚴重,也不過就是肚子大一點,有時候痛,跟生小孩的時候比算什麼?癌症聽起來很可怕沒錯啦,不過要是去找她之前常看的老張,多抓幾帖藥,她相信不會沒救,老張也說他救回好幾個癌症呀,大不了再放放血,以前她只要放血幾乎什麼病都會好。這次是小梅逼她來,還堅持要住院,不然她根本不要來。卵、卵巢癌?她聽都沒聽過,乳癌還有聽過啦,那個也是把胸部切掉就好啦,這個怎麼不行呢。

 

小梅昨天早上來,聽到醫生說復發了,整個人抓狂,復發?什麼呀?不是開刀了?開刀你不就是要切乾淨?現在又說復發是怎樣?難道又要開嗎?你要坑我是不是?錢都花完了啦!連我自己的錢都用光了啦!冷靜?你叫我冷靜,這樣是要冷靜三小?不要碰我,老娘是隨便給你碰的唷!好啦我自己走啦,不用你叫什麼警衛啦。

 

下午她又來,拎了塑膠袋給秀惠帶了一個布丁,然後面無表情坐在床邊。她有時低頭摳指甲、有時盯著自己伸得僵直的一雙腿。秀惠安靜地吃布丁,她其實不知道為什麼小梅買布丁來,不過她不討厭,所以就吃了,布丁很甜,甜得對現在的她來說有點噁心,不過要是不吃,她怕小梅生氣,所以還是一點一點舔著。秀惠一邊吃,一邊突然覺得害怕起來。昌雄離開的時候她很傷心,不過想一想,人家畢竟有老婆,所以也就算了,阿義消失的時候她連傷心都沒有,只是一直覺得他會回來,即使到現在,她知道希望很小了,但也不真的難過,大概覺得他們父子倆都一個樣,根本沒什麼好驚訝。不過秀惠現在害怕了,她怕小梅要走了、要丟下她,可是小梅是最有資格丟下她的呀。她想一想,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小梅看到立刻皺起眉頭。

 

好了啦,哭有什麼用,妳之前打掃那個公司在哪裡,有沒有電話給一下?

 

天色越來越亮,但還是灰的,原本在窗外嬉鬧的幾隻麻雀也不見了。秀惠逐漸聽到一些車聲、人們交談、另一邊醫院內也有逐漸頻繁的腳步聲。一個護士推門進來,說要幫她量血壓,秀惠點點頭,然後繼續瞇著眼睛看窗外那些大樓,看一格格的窗戶擠在一起,繼續希望今天可以看到些什麼。

 

 

 

即使過了兩年,小梅還是作了那個夢。

 

秀惠的嘴巴跟鼻子上面有氧氣罩,旁邊有幫浦一直壓,她身上接了好多管子,管子繞呀繞都纏在一起,她想去解開,卻不知道拉掉哪一根,秀惠在棉被外的手指就開始滴血,旁邊的機器也逼逼逼逼逼叫個不停,然後護士衝進來,翻開秀惠的棉被,指著秀惠的肚子,妳看妳看都是妳現在她的大便從傷口跑出來了,她也生氣了,開始瘋狂大叫,是怎樣呀叫你們切卵巢你們為什麼要切腸子叫你們切卵巢你們為什麼要切腸子……

 

小梅驚醒,發現自己全身是汗,浸濕了床單。

 

她看時鐘,三點了,再過兩個小時她就要出門,準備上晚班。她想了想,決定先去沖個澡,不過蓮蓬頭有一顆螺絲鬆了,要一直用手抓住,不然水會從水管噴出來,害她洗得有點辛苦。洗完之後,她發現廁所角落的黴斑又在往上爬,像蛇皮一樣,提醒自己該刷廁所了,不過這件事她已經發現了一個禮拜,再發現一個禮拜大概也沒什麼不行。

 

她坐回床上吹頭髮,吹風機一直發出烤焦的味道,熱風也弄得她額頭開始出汗,很煩,所以就不吹了。這個小套房沒有窗戶,所以她打開門,感覺比較不悶,然後按開桌上的小電風扇對著自己的脖子。她發了一下呆,然後開始在牆角的大布袋裡翻衣服,翻呀翻,翻出一套護士服,丟開,再翻出一套紅白斑馬紋的比基尼跟短裙,也是一套她來西部之後新買的寶貝。薄木板牆的另一邊這時傳來咿咿呀呀的叫床聲,小梅翻了個白眼,然後湊上去聽,聽了一下,似乎覺得沒什麼意思,轉身抓了一雙白色的恨天高開始套。

 

出門前,小梅邊梳頭髮邊對桌上的骨灰罈說,都是妳啦,那些錢好像怎麼還都還不完,然後伸手翻了翻桌面,最後選了骨灰罈旁邊一個銀色的髮圈,綁好,伸手又輕輕地敲了敲骨灰罈,若有所思的樣子。

 

上班的路上,摩托車熄火了一次,幸好很快就踩了起來,不過一輛砂石車剛好經過,飛了她一臉沙。小梅騎上車,往旁邊呸呸呸地吐口水,罵了一聲幹。等她騎到「檳榔SHOW」,陽光已經很暗,孔雀燈也亮了。

 

攤子唯一的粉紅色牆壁上掛了一面鏡子,小梅站在前面綁頭髮,結果從鏡子看到攤子前兩個外國人,一男一女,正好奇地指指點點,另外一個剛來上班的娃娃沒反應,當作沒看到,她卻覺得有趣,就跑出去找他們玩。外國人指著「檳榔SHOW」,說SHOW,小梅說對啦對啦檳榔秀,然後他們拿出相機對著小梅,小梅就把外國男生拉過來,在他頭上比兔耳朵、親他臉頰、一起演了《鐵達尼號》的傑克和蘿絲、最後還把一隻大腿纏在他腰上。小梅後來把兩個人拉進攤子,兩個人對三面透明的玻璃很有興趣,摸摸看看,小梅看他們在摸那些玻璃,就說window,外國女人說no、no、no、glass wall、槍斃,小梅嚇一跳,什麼槍斃啦,然後還是指著玻璃說window。外國女人於是拿了他們寫班表的白板筆,開始在一面玻璃上畫,她先畫了一個田,小梅說no、no、no,這邊沒有田,外國女人又在田的兩邊各畫了一個類似直立蝴蝶結的東西,然後指著那個圖案說window,再把兩隻手臂張開劃過那些玻璃說wall,小梅說,yes、window、good、window。

 

他們離開前,小梅請了他們一人一顆包葉檳榔。

 

半夜的時候小梅肚子餓,打開冰箱找她之前帶來的情人果冰,結果看到最底層塞了至少二十個布丁。這是怎樣呀,小梅大聲問,哪來這麼多布丁。娃娃說不知道,小梅說喔,偷拿了一個,想說之後再買回來補。她喜歡吃布丁,不過她忘記原因了,如果可以把回憶倒帶,她也許會想起從小相依為命的外婆,不愛說話,總是很累的樣子,除了替她煮飯之外幾乎像是不存在,然而某次在她重感冒發燒到四十度的時候,外婆替她買了一個布丁,叫她乖,她從此愛上布丁的味道。不過在她三兩下就把布丁吸到嘴裡的時候,這一切完全沒有掠過她的腦子,當然她也不記得,她曾經為病床上的秀惠買了一個布丁,那卻是秀惠死前嘴裡唯一記得的味道。

 

然而一切都沉澱在深處,不曾消失。

 

夜很深了。

 

來了一輛砂石車,小梅剛吃了布丁,心情很好,蹦蹦跳跳迎出去,一抬頭看到阿義的臉,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才發現不是,只是眼睛有點像,臉也圓圓的。她這才發現她幾乎完全忘記阿義這傢伙了,豬唷,她一邊跟這個司機調情一邊想,要是真的遇到阿義,她應該會搧他兩巴掌,想說的話則只有「你媽死了啦你這不肖子」。小梅最後給了司機兩盒菁仔、一罐礦泉水、還有兩包七星,像阿義的那張臉看著她笑,說摸一下啦,她馬上媚笑著說摸手就好啦,哎唷,然後她站得又近又遠,手伸得好長,身體微微往前傾,噘著嘴說下次來再看看囉。司機玩了一下還是什麼都沒摸到,心癢癢的,開走的時候還多看了小梅兩眼。小梅哼了一聲,回來跟娃娃講,又要摸胸部,這些傢伙還真以為摸得到咧,要摸去喝茶啦。欸,真的會有人給摸唷,娃娃懶懶地說。小梅嘻嘻笑著,又跑去偷拿了一個布丁。

 

又過了一陣子,沒有客人,小梅有點累,半趴在桌子上,娃娃也快要打瞌睡,就去把音樂轉大,咚滋咚滋咚滋逼逼逼逼逼,咚滋咚滋逼逼逼。娃娃為了提神開始跳舞,小梅卻還是趴著,然後發現自己的左眼對著那個白板筆畫的窗戶,她閉起右眼,用單眼對準那個框框,卻發現視野內都是黑黑的山,她於是開始研究外國人筆跡斷掉的地方。

 

遠處有人工作到半夜,走到窗前看山下的夜景,那人不知道的是,在那遙遠如龍的省道路燈當中,其中一個亮點其實是檳榔SHOW。在亮點中的小梅本來要伸手把白板筆畫的窗戶摳掉,不過摳一摳又覺得無聊,留下半個窗框,她接著去撕鏡子旁的月曆,要八月了,八月的照片是一整片的海,她拿了之前那支白板筆,把海平面延伸到照片外的空白,又幫照片上面從中間被切開的白雲補了另一半,還在旁邊的多畫了一隻海鷗,有點醜,自己看了還咯咯地笑起來。遠處的人想睡了,於是拉上窗簾,就在同時,娃娃正把小梅拉過去,兩個人隨著音樂邊扭屁股邊甩頭髮,號稱研發出全新的舞步,接著一個念頭掠過小梅的腦子,她想,乾脆把秀惠的骨灰拿去海邊撒,很爛漫,哎唷,應該是浪漫,讓秀惠至少在死後浪漫一下,她越想越高興,就去把音樂開得更大聲,咚滋咚滋逼逼逼,咚滋咚滋逼逼逼,彷彿就要吵到遠方逐漸進入夢鄉的那個人。

 

 

這篇真的寫的不錯...值得推薦與學習!!!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文十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